次日我帶白茂先離開公主宅,直往崔白居處。


    此時崔白已成譽滿京師的畫家,頗受士大夫賞識,常與文人墨客過從雅集,他的居所也從昔日那狹窄陋巷搬到了相國寺附近的風景佳勝處。


    我按路人的指示找到崔宅,叩門數下後,門嘎地開了,一個十餘歲的小孩自內探首出來,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我,卻不說話。


    “元瑜,來客是誰?”我聽見裏麵傳來崔白的聲音。


    於是我朝那孩子自報姓名,請他代為傳報。


    那孩子點點頭,跑了迴去,少頃,崔白親自迎了出來,滿麵笑容地對我長揖,口中連聲道:“許久不見,懷吉別來無恙?”


    寒暄之後,他引我入內,我記掛著購畫之事,一壁走,一壁跟崔白簡單敘述了緣由,問他可願選幾幅新作給我進呈帝後。他聽了笑道:“我原是為畫院所棄之人,豈敢再進呈塗鴉之作以供禦賞?不過說來也巧,我正與兩位好友在園中飲茶賞畫,相與切磋,他們畫藝倒都不俗,亦有新作在此,你且去看看,若有合適的,便請他們取幾幅給你罷。”


    正想再問他這二位友人是誰,卻見曲廊一轉,他已引我進至後院園中。


    這後院麵積不大,但中植鬆檜梧竹,內設小橋流水,清曠雅靜,人行於其間,如處畫中。


    小橋邊有一座竹子建成的亭閣,崔白的友人皆在其中,一位年逾半百,戴高裝巾子,著交領襴衫,正反係袍袖,提筆在案上圖卷中點畫,另一位年齡與崔白相仿,三十多歲,頭戴高士巾,身穿大袖直裰,此刻坐在茶爐邊,似在等湯瓶聲響,以注湯點茶。


    崔白帶我進去,先將我介紹予二人,他們皆過來見禮。我問崔白兩位先生該如何稱唿,他卻笑而不答,隻說:“你且看兩位先生大作。”


    我移步至案邊,先看適才作畫的先生未完成的作品。他畫的是一株牡丹,花朵不以墨筆描寫,隻以丹粉點染而成,嬌豔鮮妍,而無筆墨骨氣,大異於畫院盛行的黃氏畫法雙鉤填彩。


    於是我有了答案:“沒骨畫花鳥,綽有祖風,又出新意,先生必是金陵徐氏長孫崇嗣先生。”


    金陵徐氏是指南唐花鳥畫家徐熙,崔白一向喜愛他的野逸畫風。徐熙子孫亦都雅擅丹青,其中長孫崇嗣以“沒骨法”畫花卉,將其祖遺風與黃氏富貴氣相結合,於國朝畫壇是創新之舉。


    我所料未差,那位先生含笑欠身:“慚愧,不才正是徐崇嗣。”


    崔白又讓我看一側壁上所懸的幾幅山水畫,說那是另一位先生所作。我逐一端詳,但見他筆致巧贍,稍取李成之法,畫四時山水,遠近、淺深、風雨、明晦、朝暮景象各異,峰巒秀起、雲煙變滅,晻靄之間千態萬狀,布置筆法頗有獨到之處。


    我略一思索,也大致猜到:“先生筆下四時山景各盡其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如此筆力,非河陽郭熙不可得。”


    我沒猜錯。郭熙雙目大睜,很是詫異:“我乃一介布衣,久居外郡,又不似徐先生出身世家,美名遠播於天下,中貴人卻又如何得知鄙人姓名?”


    我含笑道:“十年前,子西便已向我稱讚過先生筆意精絕了,近年畫院故友亦不時向我提及,先生大作,此前我也有幸欣賞過。”


    這日餘下的時光,便在三位畫家熱情款待下度過。閣外水石潺湲,風竹相吞,室內爐煙方嫋,簾卷墨香,我們點茶評畫,言談甚歡,連小白與那叫元瑜的孩子都一見如故,兩人坐在小河水邊,元瑜一手執著樹枝,不時在地上比劃,教小白畫樹上寒鴉。


    其間我說出來意,徐、郭二位先生當即各取了幾幅新作,慷慨相贈,我自不肯受此大禮,命小白取出銀錢給他們,他們推辭幾番,見我堅持,才略略收下一些。


    “子西真不肯賜我一幅新作麽?”我問崔白。


    他笑了笑,喚過元瑜,低聲囑咐了幾句,那孩子旋即跑開,像是去取什麽了。


    這孩子真機靈。我看著他背影微笑,再問崔白:“這是令郎?”


    崔白大笑,道:“元瑜姓吳,是我的弟子。”


    然後,他笑意稍減,補充道:“我尚未娶妻。”


    我垂目無言,帶著禮貌的和悅表情默然聽徐崇嗣與郭熙笑說崔白眼界過高,天下好女子成百上千,竟無一人能獲他青睞,迎娶入門。


    須臾,元瑜攜一卷畫軸進來,雙手呈給我。我展開看,見畫的是秋江景致,一隻蘆雁獨立於蒹葭衰草水岸邊,抬首眺望遠處,意態寂寥。


    黃昏時,我向崔白等人告辭,他們極力挽留,說難得如此投緣,不如少留一宿,今宵四人把酒暢談,明日再歸亦不遲。


    這時有暮鼓聲從附近的相國寺中傳來,我想起一事,心念微動,遂頷首答應。


    次日清晨,我甫至公主宅門前,便見張承照與嘉慶子雙雙迎出,口中都道:“謝天謝地,你可迴來了!”


    我訝異問道:“你們一直在這裏等我?出了什麽事?”


    張承照一麵為我牽馬,一麵說:“你走後,駙馬約了幾個朋友在園子裏的擊丸場打球,那場邊原是公主的妝樓,公主聽見聲響,便走到欄杆邊看了看。駙馬的朋友中有一人大概猜到樓上簾後的身影是公主,存了輕薄之心,便故意發力,把球擊到了公主身邊一卷竹簾上。公主大怒,立即命幾個小黃門下去把駙馬的朋友全部趕走。駙馬呆立在場內好半天,倒沒多說什麽,不過國舅夫人聽說這事可不樂意了,趕過來指著那幾個小黃門大罵,汙言穢語的,嗓門又大,公主聽了氣得掉淚,我本想再帶幾個人下去迴國舅夫人幾句,卻被梁都監喝住,讓我別再生事。我隻好聽命,但這樣一來,公主的氣就沒法出呀。她後來坐在樓上生了一天的悶氣,偏偏你又沒迴來,她等到半夜,又擔心你出事,派了許多人出去找,自己越等越急,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我立即加快了步伐,問:“公主現在何處?”


    嘉慶子道:“在寢閣廳中,一夜沒合眼,現在還在等著先生呢。”


    見到公主時,她的確是憔悴不堪的模樣,雙目紅腫如桃,皮膚暗啞無光,頭應還是昨日梳的,現已有好幾縷散發垂了下來。


    發現我進來,她眸光閃了閃,下意識地起身,但臉色旋即一沉,向我斥道:“外麵既有逍遙處,你還迴來做什麽?”再顧左右,吩咐道:“把他大棒打出去!”


    周圍內臣侍女都暗地偷笑,並無一人上前逐我出去。


    我含笑上前,把手中托著的一個紙包遞至她眼前。她惱怒地側首,但應是聞到了其中散發的香味,猶豫一下,終究還是問了我:“這是什麽?”


    “相國寺燒朱院那個大和尚賣的炙豬肉。”


    她果然好奇,低目看了看。我一邊解開包裝一邊解釋:“我購畫之處就在相國寺旁。議妥這事後天色已晚,我想起昔日公主提過燒朱院的炙豬肉,便想等到天亮,買一塊新鮮的給公主,遂應友人相邀,留宿一晚。今日天還沒亮我就去了燒朱院,等著烤好第一塊,便買下給公主帶迴來。”


    她立即問了一個她關心的問題:“你見到那大和尚了麽?他長什麽樣?”


    “很可惜,沒有。”我歎歎氣,“他生意做大了,人的架子也大了,現在的豬肉都交給徒弟烤,自己輕易不見客。”


    “哦……”這答案令她悵然若失。


    我趁機遞給她一小塊竹簽穿好的炙豬肉,她亦接過,仔細看看,又嗅了嗅,似乎準備品嚐,那神情看得我不禁笑起來,她才迴過神,意識到自己原本是在生氣的,於是又羞又惱地把那塊豬肉擲於地上,“呸”了一聲,複又坐下扭頭不看我。


    四周響起零零碎碎的輕笑聲。公主怒道:“笑什麽笑?都給我退下!”


    眾人銜笑答應,行禮後相繼退出,隻有嘉慶子未走遠,還在門外伺候。


    見室內隻剩我與公主二人,我才擱下炙豬肉,認真向她告罪:“此番臣在外留宿,未先求得公主許可,其罪一;擅離職守,未及維護公主,其罪二;逾夜未歸,令公主擔憂,其罪三。臣確已知罪,可向公主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還望公主恕罪。”


    我等了等,見公主一動不動地,並無應答的意思,於是又道:“公主既不肯寬恕臣,請容臣暫且告退,待安置好所購書畫,再除冠跣足,過來向公主長跪請罪。”


    言訖,我退後數步,再轉身欲出門,先前沉默的公主卻忽然疾步衝來,於我身後摟住了我腰。


    我不由一顫,步履停滯。門外的嘉慶子聽見聲音,迴眸一顧,也是被嚇了一跳的樣子,紅著臉轉首避開。


    “我不是生你的氣,”公主緊緊摟著我,將一側臉頰貼在我背上,低聲道:“我是怕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外出的這天,我在這裏真是度日如年。倘若你離我而去,我寧願下一刻就此死去。”


    我默然僵立著,暫時未作任何迴應。她的悲傷像夏季不期而遇的雨,再度打濕了我的心情。一抹莫可名狀的傷感與她的淚水一起,循著我衣衫紋理,逐漸洇入我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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