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今上未與諸臣商議而直接宣布一道旨意時,總是有人反對的。眾臣通常會分成兩派,一派讚同,一派反對。也有另一種情況——兩派一起反對。但是在選擇駙馬的問題上,諸臣的態度竟然空前的一致,幾乎所有人都毅然表示陛下英明,做了最正確的事。原先習慣上疏指責今上行差踏錯的諫臣們也紛紛上表稱賀,說陛下選李瑋尚主以寵榮舅家,是報章懿皇太後顧複之恩,“天下聞之,莫不感歎淒惻,相勸以孝”。由此今上對此婚事的態度愈加堅定,不容後宮議論,但,許是為安撫苗昭容,他將她遷為正二品第三位的淑儀,不久後,還把她的好姐妹俞婕妤進位為充儀。


    公主自然知道父親已為自己選定了駙馬,但眾人當著她的麵是不會說李瑋短處的,我也沒告訴她李瑋便是那日她見過的“傻兔子”。而且,這時的她還不清楚婚姻的概念,似乎覺得駙馬僅僅是以後她在宮外宅邸裏的管事之人。所以,“姐姐,我出降時你能跟著我出宮居住麽?”她問母親,這就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苗淑儀黯然道:“不行。姐姐是你爹爹的娘子,不能再出宮居住。”見公主十分失望,她又微笑著把公主摟在懷裏,安慰道:“但是,你的乳娘和嘉慶子、笑靨兒她們都可以跟著你出去,你過的日子不會有太大變化的。”


    “懷吉也可以跟我去麽?”公主問。


    苗淑儀一愣,但隨即又笑了:“哦,當然,懷吉當然可以跟著你去。”


    公主安心地笑了笑,依偎著母親思量半晌,又問:“那我還可以留在姐姐身邊多久?”


    對這問題,苗淑儀也無把握準確迴答:“這要看你爹爹的意思……等你長大罷。”


    公主再問:“幾歲算是長大了呢?”


    苗淑儀說:“十五六歲罷。”


    “那我十五六歲時就必須出降麽?”


    “不一定,若你爹爹肯留你,可以再等一些時候。”苗淑儀撫著女兒的麵頰,感歎道:“但是,最晚不能超過二十歲……過了二十,就是錯過了婚期的老姑娘了。”


    “二十……”公主計算著自己可留在母親身邊的時間,結論令她滿意地笑了:“那還有十年,很長呀,有這麽長的時間,我都可以再從頭活一遍了。”


    日子長了,多少有些關於駙馬的閑言碎語傳到她耳中,偶爾,她也有點小憂慮。


    “聽說李瑋長得不好看,還特別笨呢。”她跟我說。對父親給她擇的駙馬都尉,她總是直稱其名,毫不避忌,“十三歲了還在看《千字文》,真是笨死了!”


    我希望她向好處想:“如今駙馬一定看過許多書了。”


    她表示前景不容樂觀:“就算他吭哧吭哧地背完《千字文》,還有一大堆孔孟經書等著他啃呢。就他那腦子,想必總得學個二三十年吧。”


    翻著我找來給她看的詩集詞章,瀏覽上麵本朝名士晏殊、範仲淹、歐陽修、蘇舜欽、梅堯臣等人的佳句,她很煩惱地歎氣:“光經義都夠他折騰了,一定沒時間再學詩賦……是鐵定不能與我吟詩填詞的了。”


    我不由失笑。她最後認真地說出的那句話在我聽來實在很詼諧。


    她知道我笑的原因,瞪了我一眼:“你是笑我不會吟詩填詞麽?”


    “哪裏,”我昧著良心說,“公主詩詞雙絕。”


    估計是我的表情實在不誠懇,她決心與我較勁:“你且出個題給我,我現在作給你看。”


    我見她很有興致,也就遵命,選了個簡單的詞牌給她:“就請公主填一闋《憶江南》罷。不須填整闋,我起個頭,公主與我對上兩三句也就是了。”


    她頷首答應。我瞧她這時穿著的是件粉色輕羅單衫,便隨意起頭道:“單衫薄……下一句公主可自選韻腳。”


    “單衫薄……”她喃喃重複,然後屈指數著什麽,不時望望上方,口中念念有詞。


    我見了覺著奇怪,遂問她:“公主在數什麽?”


    “別吵!”她很不滿我打斷她思路,“我在校驗下句的平仄呢。”


    等待的時間很長,我悠閑得隻好坐下,開始煮水點茶。


    “有了!”當銀湯瓶中水冒出第一串魚目泡時,她終於想出一句:“雙袖擁衾寒……單衫薄,雙袖擁衾寒……怎樣?”


    銀瓶瑟瑟,聲如風雨初過。我一麵提瓶熁盞,使茶盞溫熱,一麵如實作答:“隻是格律不錯而已。”


    “隻是不錯?”她眸光一暗。想了想,還是鍥而不舍地欲要我讚她,“你常跟我說寫詩詞要有感而發,我確實是有感而發呀。這兩句我是說,上次那個很冷的晚上我們在簷下說話,我隻穿著中衣,冷得抱著被子……”


    我把碾好的茶末置於盞中,聽她提及往事,心襟一漾,動作略有停頓,對她說話的聲音柔和了一些:“好吧,這句挺好。”


    她很開心地笑了:“接下來那句我也想好了……珠閣攏香風脈脈。你且對這句。”


    我注少許熱湯於盞中,將湯瓶擱迴茶爐上,再調勻茶末,這期間憶及那一輪上弦月,想好一句:“太陰流靄影翾翾。”


    語罷,建議公主道:“最後那句隻五字,還是公主對罷。”


    她也答應,垂下兩睫凝神想。很快地,湯瓶中水汽蒸騰,魚目蟹眼連繹迸躍,她此刻又睜大眼睛盯著我,笑吟吟地就要開口。


    我對她這迴對句之迅速深感懷疑,止住她先道:“公主可想好了?最後這句雖短,但卻是《憶江南》的點睛之筆,一定要言簡意賅方可。”


    她不住點頭:“賅,可賅了。我這一句,完全能概括那天晚上之精髓。與這相比,之前那幾句全是廢話。”


    我提瓶執筅,準備注湯擊拂,聽她這樣說便順勢應道:“如此,臣洗耳恭聽。”


    “珠閣攏香風脈脈,太陰流靄影翾翾……”她先重複前兩句以醞釀語感,然後得意洋洋地公布她最後的點睛之筆:“簷下芋頭圓!”


    手一顫,銀瓶瀉湯灑滿幾,我忍俊不禁,索性推開茶具,大笑開來。


    見我這般反應,她嘟嘴蹙眉作慍色,拍案道:“大膽!你敢嘲笑公主?那天我就記住芋頭了,把它填進詞中去有什麽不好?”


    我笑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忍住,站起來對她躬身一揖,故做嚴肅狀,道:“臣不敢嘲笑公主,隻是覺得,那芋頭不是圓的。”


    “這不是為了押韻嘛……”她解釋,還在認真地思考,“或者,我換一個字……還有什麽字能跟芋頭配呢?”她看著我,小心試探著,“甜?……鹹?……酸?”


    強行抑製住那快奔湧而出的笑意,我還是正色作答:“迴稟公主,若圓芋頭與酸芋頭不可得兼,臣寧舍酸芋頭而取圓芋頭。”


    她大喜:“我就說嘛,還是信手拈來的好。”


    雖然幾欲暈厥,我仍竭力撐著,欠身對她說:“臣還有一事啟奏,望公主準奏。”


    她很大方地一揮手:“說罷。”


    “臣……想笑……”三字甫出,我已坍坐下去,伏案大笑。


    她像是有些著惱,撲過來打我,但才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拉我的衣袖遮住臉,格格地笑不停。


    就這樣每日看她語笑嫣然,但覺光陰流連,歲月靜好,這無憂的生活好似可以無止境地延續下去。有時我也會想到她那已訂的婚約,想到她的出降可能會是這美好日子的終結點,但那時候我與她一樣,總覺得十年的時間很漫長,漫長得仿佛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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