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飛飄一夜,早上依舊沒有停,被西北風一刮,雪片連帶雪煙劈頭蓋臉。人人盔甲上凍住一層冰,用手一戳,薄薄的一片就往下滑落。


    官道旁的積雪鬆散。道路中間大軍過,將純白踩成了泥漿。偶爾遇到南行的路人,滿身風霜、拖家帶口,衣服上補丁連著補丁。有個婦人抱著孩子,大雪的天氣那孩子頭麵被娘親護住,卻光著一雙小腳。李爻見之不忍,著親兵小龐拿了棉襖錢糧送過去。


    去不多時小龐迴轉,麵色不對。


    其實李爻乍看已經察覺那孩子不對勁,嚴寒之下小腳該凍得泛紅了才是……


    眼下見小龐這副神色,他心痛地嘆了口氣——那孩子八成早沒了,是為娘的不願接受殘忍的現實,才一直將他揣在懷裏抱著。


    雪天行路慢,第七日晌午,騎軍隊望見幽州口的城墉輪廓。


    一早派去的斥候迴來,見到李爻支支吾吾的。


    「看見什麽說什麽。」李爻定聲道。


    「統帥……前麵,是座空城。」


    這話確實驚了所有人。


    衛滿叫喚:「你把話說清楚,什麽叫是座空城?」


    斥候緩出氣息:「迴將軍,就是字麵的意思。官軍不知所蹤,城關無人防守。卑職長驅直入進城,十戶九空,僅剩下些老弱孤戶,苦捱著日子。卑職尋到兩戶人家詳問,但那老人口音太重,卑職隻聽得說是『走了,都走了』,不敢耽誤,速來迴稟。」


    「莊別留人呢?常老又去哪兒了?師父被妖精抓走了?還是武侯大老爺詐屍唱空城計呢?那他也該去燕北關跟韃子們唱,在幽州口胡鬧個什麽?莫不是被策反了?」衛滿絮絮叨叨。


    有個嘴更碎的,李爻隻得收起打趣,深深看衛滿一眼,把他看成了蔫兒屁。


    但事情確實不對,即便莊別留另有心思,常健也不該如此。


    中間還有別的事情。


    大軍入城。


    一別二十餘載,李爻重返故城。


    城關上的每塊磚石都似是熟悉的,房屋、街道也是記憶中的模樣,隻是沒有兒時看到得高大、故人也不知去了哪裏。


    整座城像被風雪封印在不知什麽時候。


    李爻唿出一口白霧,吹遠惆悵,著人將被留下的孤老集中照顧,查問情況。再派出有經驗的斥候,穿城北上到前麵去探。


    常健做事向來沉穩靠譜,他沒在這裏,多半是去了更北麵。能讓他擅自北上的原因隻有一個——燕北關出事了。


    正在四麵摸黑,軍帳外有馬蹄聲響,來人直奔帥帳。


    「統帥,常將軍的令官來了。」


    李爻在軍中名聲格外好,令官對他敬畏至極,如今終於得見活的王爺,心下激動。


    可帳門口太滑了,他腳下拌蒜,直接要來個五體投地,被李爻一把掫穩:「沒過年呢,兄弟不必客氣。」


    令官有聽聞,王爺位高權重,私下沒溜兒,今兒見識了。


    一句胡扯,扯散了他的緊張。他紅著臉打了個「哈哈」站穩道:「不知王爺在此,卑職失禮。常將軍懷疑蒙兀內政分裂、請援是兵行有詐,讓卑職急來向莊大人請調援軍,但王爺怎會在此……莊大人和留駐官軍呢?」他從懷中摸出信令,「這是常將軍的請調函。」


    一翻一瞪眼。


    對臉懵噔。


    言外之意是常健也不知莊別留去了哪裏。


    李爻沉靜分毫,將信令接來看過,定聲問道:「常將軍在此維/穩,為何會去燕北關?」


    令官眨了眨眼:「是……收到了掌武調令。聖上稱有探子查到蒙兀或有異動。」


    趙晟不是玩兒去了嗎?


    李爻想事時習慣摩挲左腕,從前是摸那黑鐲子,眼下碰到的是景平給他的中藥腕帶。藥物被他拿捏,沁出一股潤肺的淡香。


    他突然目光一凜:「衛將軍,著人傳急令迴都城,讓花信風戒備——莊大人或許帶著整城流民去都城討說法了!」


    為那被坑殺的上萬降民。


    隻有立場同意,莊別留才能壓下群情激奮。


    衛滿大大咧咧且碎嘴子,但不傻。


    他幾乎同時反應過來了,莊別留若帶人南下且沒與他們遇上,是因為他沒走官道,這是刻意避開哨位。


    糊塗啊,混帳!


    眼下城內老弱粗算不過千人,李爻迅速安排:留下三百騎軍、應急的糧草,同時向臨城發信借糧應急,率其餘部眾拔營北上。


    迴望鄴陽,內亂尚有花信風頂著,他不能讓事情演變成內憂外患、裏應外合。


    燕北關是南晉最北的關防,古長城綿延萬裏,自前朝起就時不時修補,比起鄯庸關算固若金湯了。是以自蒙兀的大汗繼位,雙方拉扯十數年,對方沒討到便宜。


    蒙兀多是騎軍,他們在山巔搞突襲、遊移到數十裏外聲東擊西,各種招數都用過。


    最後發現,最實際的還是劍指登平。


    登平城外有高山,但山口沒徹底合圍封閉,開出個小小的「凹」口,這凹口被登平城宛如崇阿的高牆死死封住。


    也就在李爻下令繼續北上的這天夜裏,第一個蒙兀士兵像鬼魂化形,突然出現在登平內城尋常百姓家的院子裏。


    戶主人家聽到院裏有異響,推開屋門就被亮閃晃了眼睛。


    來不及驚唿,被一刀劈倒。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看到蒙兀士兵猙獰的臉、甩在對方身上的熱血,還有院子裏不知何時被挖開的地道中蟲子一樣泛湧而出的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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