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沒說完,景平握了李爻的手,力道不大,但壓感很重。


    他注視著李爻的眼睛,祈求一個答案。


    李爻拗不過,道:「若需要『裝作』便不是自由,自由是心有所選,無愧無悔。」


    是了,心若自由,人便是自由的。


    許多年前,景平在驚天罡風中化身為一片飄零的飛絮,看似再無拘束卻也無所歸依,所幸他被一隻手接住,那手幫他遮了風霜嚴寒、擋遠不知歸處的漂泊,那手的主人正是李爻。


    景平低了頭,笑得溫柔極了。


    李爻看他撒癔症似的一會兒凝重、一會兒釋然,更不放心了,道:「皇權算計太深邃,一麵之詞不足以信。你隨我迴都城,我承諾過要陪你尋真相,待到定論那日,我定為你討一個說法。」


    景平輕輕搖了搖頭。


    他吸一口氣,不知哪裏不順,眉頭稍微一抽,緩聲道:「不必,不必你為我討說法。你本就風口浪尖,若為這事出頭,隻會引來無妄之災,更甚,即便屬實,也是先帝所為,他墳頭的青草都不知長了幾茬,我還要找誰討說法呢?如今的天下太平是你拿命換來的,我不忍心……更不會糟蹋你的心血,」景平說到這,鼻息打著顫,氣息已經散亂到一定地步了,還非要把話說完,「放心吧,無論真相如何,我都不會站到你的對麵去……」


    李爻知道,景平這話說得擲地有聲,那所謂的糟蹋與珍惜定是被他放在心裏權衡博弈過多次了。


    「好了好了,」李爻聽他說話尾音急促,是怎麽都不肯讓他再說,「到底哪裏難受,是毒還是岔氣?」


    他扶起景平往床邊走。


    別看景平是大夫,居然也一時分不清自己怎麽了——這幾天他倒黴催的毛病都趕一起了。


    他從桌邊到床邊,幾步路走得如腳踩棉花套子,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凝起氣息,走一周天。


    可氣息行至任脈諸穴,突然像被一道長了無數鋼刺的長鉤子刮過。


    景平大駭收氣。


    猝不及防,心口一緊。


    喉嚨反竄上一股腥熱血氣。


    不好!


    他下意識偏頭,已經晚了。


    好大一口血,一半從嘴裏噴出來,另一半則由鼻子頂出來了。


    李爻登時嚇壞了,又不敢太過咋唿,扶他靠在床頭:「我去找大夫來看你!」


    景平卻反手猛拉住李爻:「你別走!我不要緊,比剛才……」


    「好很多」幾個字沒說出來,眼淚先掉下來了。


    霎時如雨下。


    他眼巴巴地望著李爻,眼裏是這些年一言難盡的且悲且幸。


    他喃喃道:「別走……你別走……」


    話音落,景平不管不顧,摟了李爻的腰,紮進他懷裏,壓抑太久的情感一旦爆發,便如決堤。


    李爻被對方的依賴揉軟了心肝,也擔心他悲慟無度太危險,摸他的腕脈,觸感算不得過分雜亂,放下少許心。


    他想:他到底壓了多少心事……


    向來啞隱的人突然繃不住情緒,是會更惹人心疼的。


    李爻沒說話,坐下摟著景平,幫他擦去口鼻邊的殘血,任他把眼淚流個痛快。


    李爻就這麽抱著人在床頭靠了好半天,覺得懷裏的人氣息平復,垂眸再看,見對方已經伏在他胸前睡著了——鎖著眉頭,淚痕闌珊,手始終緊拽著他那矜貴的文生大袖。


    李爻抱著人翻了個身,輕輕安置對方躺下。


    這麽大的動作景平沒醒,隻是氣息略有變化。


    「景平。」李爻輕聲叫他。


    依舊是沒反應。


    簡直是在昏睡。


    他發燒了。


    不到兩刻鍾,軍醫、城裏的大夫都被李爻和騰來了。


    大夫們診過脈,居然沒人說得出個準確定論。隻道他身體近來接連有損,又突然情緒激盪,血脈不穩,嘔出那口血不算壞事。至於發燒,則暫時理不清原因,先幫他退燒,悉心養幾日再看。


    李爻哪有心情跟他們在這實踐出真知——


    張不揚被抓了,他也如纓姝那般,說不清上線是誰,倒是將胡太守如何勾結越王,虧空錢款,蒙蔽聖聽之事說了個大概。


    那二人的行徑越是細查越離譜,越王竟還在府內馴養猛虎,鬧出以人飼虎的慘事。


    景平傷成那樣,李爻不再跟一眾階下囚泡蘑菇。他將災後重建的已知因果寫明,命人將那老虎一道押送迴都城,當個證據給皇上拱火去了。


    李爻以雷霆手段善後這些事情用了兩天。


    期間景平醒來過,懨懨的,撐不得片刻就沒精神,倒篤信說自己是毒傷經脈,氣血沒壓住,衝撞了幾處大穴,養養就會好了。


    李爻相信,但不放心。


    傍晚時,他打定主意,打算一騎快馬迴師門去。


    他那老頑固師兄向來不待見他,這無所謂,他起碼得尋小白杏兒來看看景平。


    今夜去,明早就迴。


    結果他輕裝打扮,腳剛邁出門,便聽景平那屋房門「哢噠」一聲響——年輕人扶著門框出來了。


    對方見他要出門的打扮,半點不詫異:「太師叔想迴師門去嗎?不必為我奔波,你看我真的好多了。」


    景平頭髮披散著,鬆鬆垮垮披了件氅衣,不肅儀容在他身上鋪了一層惹人憐惜的脆弱。


    李爻也說不清為什麽,覺得他這模樣挺惹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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