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哪裏都僵,一碗藥是從牙齒縫裏洇進去的。


    給他餵藥那人極有耐心,手非常穩地配合他磨洋工,足耗了一盞茶的時間才把藥喝完,一滴藥都沒濺灑出來。


    大功告成,那人安頓景平躺下,輕輕緩了口氣。


    景平腦袋裏的混沌被一聲嘆息卷開個口,腦袋清醒幾分,胃裏卻一陣翻騰,包餃子攉餡上勁兒不過如此,絞痛刺激得他把眼睜開個縫——他左臉包了布帛,隻有右眼露著,毒素未退,也未見得多靈光。


    不分遠近的地方有一點恍惚的暗亮,他視線範圍內沒有人。周圍安靜得讓景平害怕,他甚至懷疑剛剛熟悉的輕嘆和抱他那人懷裏的暖是臆想。


    他想:我是不是就要死了?又或者我已經死了……


    「醒了嗎?」


    一隻手略重地按在景平肩頭,依舊是穩極了,神奇地驅散了少年的彷徨。


    那人似是知道他的辛苦,彎腰柔聲安慰道:「還困吧?睡一覺,醒了會好很多。」


    他在床邊坐下,隨著這動作,一縷銀亮的長髮盪下來,落在景平眼前,在他朦朧的視線裏晃了晃。


    原來不是臆想啊……


    可太好了。


    不大一會兒,藥效發作,景平睡著了。


    無奈窗外的雷屬實討厭,片刻就來刷一次存在感,炸響成了毒素的幫兇,讓景平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在一片蒿草地裏。


    天下著大雨,電神雷鳴間,火光亂竄,飄搖著不熄滅,映出遠處亂鬥成一團的影子。


    景平心裏有個聲音大吼,要他過去幫忙。那聲音說他的至親就在那,需要他去救命。


    他剛往前邁步,身後驀地生出另一股力量扯住了他,那力量也會說話:小世子,不要去,不要聽,更不要看。


    正莫名遲疑時,景平眼前的蒿草猛晃。


    他嚴陣以待,隨著窸窸窣窣碎響,蒿草被分開、壓倒——對方是爬過來的。


    景平反應過來這個關鍵,猛然低頭,見有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已經爬到了他腳邊。女人爬過地方,蒿草被壓得歪七扭八,血和著泥濘,鋪成了路。那是一條綿延自天邊的血路,雨水把遠方通天的殷紅洗成了胭脂的顏色……


    女人扯著景平的褲腳,她還想拉景平的手。但隨著她揚起胳膊,景平看見她袖管裏根本沒有手!手腕處被一刀齊斷的創口正汩汩地冒著血,血漿下露著深深白骨。


    景平嚇得大叫,急向後退去。


    女人抬了頭,她鼻子、耳朵都沒了,五官混沌汙濁一片,雙眼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平靜地看著景平。


    那黑窟窿被雨水灌了,漾出兩行血淚。


    景平唿吸滯澀,心髒都要不會跳了,他撕心裂肺:


    「娘——!」


    第007章 捂手


    景平發燒了,一直冒冷汗。


    孫伯給他換完衣裳,不到半個時辰又會汗濕,兩次之後再換無可換。期間,少年人翻來覆去地折騰,看著要醒,卻又像被魘住了醒不了;迷迷糊糊地說胡話,沒人能聽清他到底說什麽。


    李爻站床邊叉腰皺眉,神色凝重端詳片刻,索性親自上手,三下五除二把人扒了個幹淨,拿過自己的睡袍給他空心套上,用被子把人裹成個人形大餅卷一切,箍在懷裏。他還記得自己陣前中毒,拔毒之後又冷又熱,時間和空間都像是混亂虛幻的,心慌無比,最後縮在牆角裏緊抱著被子才覺得真實踏實。


    夜沉下來,雨依舊不停。


    每有落雷,景平都會蹙眉。


    想起昨夜少年被雷驚了個哆嗦的慫樣,李爻心道,難道這小屁孩不是怕山邊的亂墳,而是怕打雷麽?


    他摟在對方肩頭的手又加重幾分力道,每有雷聲炸響,便哄孩子似的拍兩下。


    恰到好處的禁錮和壓力總算給了景平足夠的安全感,漸漸地,他不翻騰了。


    再醒來時,景平隻覺周圍依舊很暗,身上也不知是冷還是熱。


    他稍微一動,身邊便有人動了。


    「還有哪難受嗎?」一隻微涼的手附上他還發燙的額頭。


    景平失神,那噩夢還在眼前。


    真實得像確實發生過的事情。


    夢裏,他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母親緊緊追著他。他痛徹心扉,隱約知道那是噩夢,偏偏動不了也醒不來;他在夢裏驚聲大叫,奈何發不出聲音……


    恰在焦灼時,一股淡香襲來,包裹了他,變成阻隔夢魘的屏障,那驚心駭目的景象總算被驅散開——


    他得救了。


    可夢裏怎麽會聞到味道呢?


    想不通。


    李爻這時下床去了。隨著他動,熟悉的香氣像被清風卷過的靜湖,起了漣漪,卻沒徹底消散。


    景平渾身酸痛,稍微動了動,驚而發現自己套著李爻的睡袍,內裏什麽都沒穿……


    少年臉皮薄,立刻羞得耳根發熱,又如夢初醒:原來是他睡袍上的味道飄進了夢裏。


    「做噩夢了吧?」


    光影搖曳,李爻端著燭台晃悠迴來,把燭台放在不晃少年眼睛的地方,重新在床邊坐下,看他片刻:「嗯……比剛才像活人了。」


    可這活人呢,倘若不足夠活分,心思依然是容易消極的。


    景平現在正是這樣,他腦子不知哪根弦搭錯了,呆看李爻片刻,心裏沒來由的一陣酸澀:「我……什麽都沒有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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