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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府裏花園裏三天前的慘案,已經在暑熱的荷塘中,化成一堆腐爛白骨沉入塘底。跟林姨娘一起枯萎的殘荷,在燥熱的蟬鳴中寂寂無聲,偌大的師府空無一人,沒人知道三天前,皇上駕崩那天夜裏,師府的林姨娘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都說蒼天有眼,那四個惡貫滿盈喪盡天良的流氓,將林姨娘踢進荷塘之後,卻拿著從師府裏私藏的珠寶招搖過市,逍遙快活。


    四人其中之一的一個,老奸巨猾的流氓錢,撿起了林姨娘掉在地上的金釵。偷偷藏進自己袖子裏,風頭過後很久,才拿到白柳氏家的珍寶軒裏想換一些銀錢。


    珍寶軒的夥計一眼看出這個金釵價格不菲,不像是流氓錢的東西,叫來珍寶軒的掌櫃,這掌櫃正是趙姨娘娘家管家的遠房親戚。之前高家大爺兜售的那枚紅寶戒指,就是這位掌櫃暗中告訴了趙家,趙家又轉告了趙姨娘。


    這掌櫃隻看了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去年師家林姨娘定製的金釵,在自己的賬簿上還有登記。隻是林姨娘已經下落不明許久,掌櫃留了心眼兒,把金釵作價買迴來,並且暗中讓手下的夥計監視流氓錢。


    事關師家,掌櫃不敢隱瞞,又通知了趙家的管家,管家拿著金釵跟自家姑奶奶趙姨娘討主意。


    趙姨娘一見金釵就認出是林姨娘的首飾,可是那個時候,師大人已經暴屍城門,婉瑩也燒死在會昌山行宮,林姨娘下落不明,趙姨娘再三囑咐一定要順藤摸瓜,找到林姨娘的下落。


    但是盯了三個月,流氓錢並沒有任何異樣,往來的人也都查訪不到任何有關林姨娘消息的線索。


    此為後話,將來另有專章細述,此處不再贅筆。


    話說六月十七日那晚,驛丞帶著婉瑩主仆三人趕迴京城,驛丞駕車馬車飛往榮親王府的方向,卻被婉瑩攔截下來。


    “驛丞,此時不能迴王府了,本宮在會昌山被人下毒手,多半是王府裏的人做的,王爺現在情況不明,迴王府等於自投羅網。”


    “那娘娘是迴娘家還是進宮?”


    “迴娘家,找爹爹商議!”


    這個時候的婉瑩還不知道,自己的親娘已經在三天前溺斃於家裏的荷花池中,而師大人也在東城門口整整暴屍了一日。


    馬車趕到師家大門口的時候,婉瑩跌跌撞撞地從車上滾下來,連滾帶爬地匍匐踉蹌到自家門口,一人高的石獅子上被潑了糞水,腥臊惡臭,汙爛的糞便上蒼蠅蛆蟲晝夜不休的躁動。


    青石台階上到處都是汙水橫流,婉瑩驟然過來,熟睡中的蒼蠅一哄而散,嗡嗡的叫聲,像一同毒藥直接從天上潑在婉瑩身上。


    門楹上,那塊敕造府邸的金字大匾,早就被人砍得麵目全非。


    當年造這塊匾額的時候,上麵的金字全是用純金的金粉描上,如今為了刮下上麵的金粉,被強盜砍得麵目全非。


    這塊代表著師家榮寵的匾額,靜靜地躺在汙爛的糞水中。


    朱紅的大門上,兩隻交叉的封條鎮守在上麵,激憤惡絕地婉瑩伸手想要撕掉它闖進去。


    芸娘早就嚇傻,趕緊撲過來死死地按住了婉瑩的手。


    “娘娘,私揭封條是死罪啊!”


    婉瑩狠狠地拍打著鎏金銅釘大門,“開門,開門!”


    “娘娘,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咱們得趕緊打聽清楚家裏和王爺到底是怎麽迴事兒?”


    婉瑩絕望地站在門廊下麵,哀絕地說:“怎麽打聽?”說完婉瑩死命地大喊:“爹爹,你在哪裏?六郎,你在哪裏?”


    芸娘一下子捂住了婉瑩的嘴,摟住婉瑩說:“娘娘,小聲點兒,把惡人引來了。”


    婉瑩低聲的哀怨道:“都這樣了,把惡人引來還能壞成什麽樣?”


    “娘娘,剛才咱們從大爺府上路過的時候,大爺府門前好像沒有貼條。”


    婉瑩絕望的眼神中閃出一絲光亮,拉住芸娘的手下了台階,走到馬車上。


    “去大伯府上!”


    驛丞調轉馬頭,一眨眼的功夫就飛馳到敕造侯爺府邸。


    婉瑩要去拍門,被驛丞攔住。


    “娘娘,小心一點好一些,我先去拍門。”


    婉瑩被這一句話嚇得一個踉蹌差一點從車上摔下來。若是大伯這裏都不是避風港,這個世界上真的就再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驛丞已經去拍門,一刻鍾的時間,侯爺府朱紅大門的小門窗,才探出一個門吏的人頭。


    “這麽晚了,你嚎什麽喪,抬起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麽地方,滾!”


    驛丞早就見慣這些拜高踩低的小人嘴臉,齜牙咧嘴地說:“放屁,睜開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寧國公家的二管家,麻溜地趕緊給老子開門,趕緊去叫你們家侯爺,我們公爺有要事找他!”


    門吏被這強大的氣場所震懾,雖然來著的麵目不像是寧國公家的二管家,可是這麽蠻橫的態度,萬一真的是,自己也是吃罪不起。


    “對不住了您內,小的狗屎迷了眼,沒認出來大爺,您稍後,小的這就去通報。”


    芸娘坐在車上心裏暗暗佩服驛丞的智謀,若不撒謊使詐,今晚肯定叩不開大爺家的大門。


    又是一刻鍾的時間,師伯遠披掛著衣服,一邊走一邊扣扣子。


    心裏納悶兒:自己與寧國公不過是點頭之交,平時的往來多是應酬,這樣深夜前來,肯定是出了急事兒,再一想二弟大前天夜裏被抄家,昨天早上暴屍城門樓,師仲遠一刻也不敢耽擱,星火一般衝到門廊下麵。


    遠遠見了驛丞,看衣著穿戴,並不是寧國府裏的樣式和顏色,走進再看材質更是差得離譜,心裏不禁又掂量了許多。


    “你是誰?”


    “侯爺,你別問我是誰,咱借一步說話。”


    “你到底是誰?”


    “侯爺,你抬抬腳,往前走一步就知道我是誰了。”


    師伯遠疑惑間,走出了門廊,看著月色中的馬車上,有三個人影再盯著自己。


    “你想幹什麽?”


    “侯爺,您看清楚車上的人是誰。”


    師伯遠又往前走了幾步,皎潔的月色中,那女子的臉分明是二弟家的婉瑩。


    師伯遠踉踉蹌蹌地走過去,從馬車上一把將婉瑩爛在懷中,哭喊道:“孩子,孩子,你還活著。”


    會昌山行宮失火,燒死榮親王妃的消息,已經經由師邵楠的嘴,告知了師伯遠。


    婉瑩顧不上解釋這一路的死裏逃生,急急地飛濺著眼淚問道:“大伯,我家怎麽了?我爹爹和娘呢?還有王爺,現在在哪裏?”


    婉瑩這一連串的問題,讓年過半百的師伯遠嚎啕大哭。


    “大伯,到底怎麽了?我家為什麽被查封了?”


    師伯遠今天已經哭了一天,本以為哭幹了眼淚,沒想到見到婉瑩又源源不斷地往外湧淚。一副悲絕哀死的表情,更加讓婉瑩戰栗。


    “大伯,到底怎麽了?你快說啊!”


    “兒啊,你爹死了!”


    婉瑩驚慌中再次吐血,一個激靈幾乎要昏死過去,可是現在還不是死的時候,爹爹之前還好好的,前幾日母親來送別自己的時候,並未說爹爹有什麽異樣。


    “大伯,我爹怎麽死的?人在哪裏?喪儀在何處舉辦?”


    師伯遠顫巍巍地抓著婉瑩的肩膀,老淚縱橫地說:“你爹暴斃在刑部大獄。”


    師伯遠不敢將師仲遠暴屍城門上的消息告訴她。


    婉瑩再次幾近昏死,好不容易強撐起來,追問道:“我爹爹好好的怎麽進了刑部大獄?怎麽就忽然暴斃?爹爹如今在哪裏?”


    師伯遠一時間迴答不了這個問題,師仲遠被抄家的名目是:裏通國外,暗通反賊。


    但是裏通國外有點言過其實,暗通反賊現在還沒有找到證據,今兒早上聽到暴斃噩耗,自己也是當頭一棒。自己弟弟多半是被人暗害在刑部大獄。


    “我爹爹現在在哪裏?”婉瑩幾近發狂。


    這也是師伯遠的痛處,從早上到現在,師伯遠一直想去給自己的二弟收屍,但是天生的懦弱讓他閉門不出,蜷縮在家裏的小屋裏瑟瑟發抖,默默流淚。


    “大伯,你快說!”婉瑩也抓住師伯遠的衣服不停地抖擻。


    師伯遠被發了瘋的婉瑩所嚇到,眼淚飛濺,心有不忍地說:“城門樓上!”


    婉瑩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命運的捉弄和摧殘一次比一次暴虐狠厲。


    到底是得罪了何方神聖,一定要這樣斬盡殺絕?


    芸娘癱瘓在馬車上幾乎要昏死,她擔心林姨娘的安危生死,但是隻能默默的流淚哀怨。紅芙呆滯的臉上不停地滾落碩大的淚滴。


    驛丞也驚呆了,三日之間,滅頂之災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婉瑩死命地拍打堅硬地石板,她心裏再清楚不過了,榮親王八成已經像留言中說得那樣生死不明,否則爹爹是榮親王嶽丈,怎麽會遭此毒手?


    “老天爺啊,你瞎了眼嗎?”芸娘趴在馬車上死命地用頭撞擊車板。


    紅芙還是呆滯靜默地流淚。


    “收屍,我要給爹爹收屍!”


    師伯遠白日裏的慌亂與糾結,此刻蕩然無存,一起患難與共五十多年的弟弟暴屍街頭,自己怎麽能同螻蟻一樣苟且偷生?


    “收屍!去收屍!”師伯遠已經將自己兒子師邵楠的囑咐拋擲腦後。


    一輛馬車,拉著三男二女,趁著月飛馳到東城門,毫無例外,這裏也無人把守。


    車子停下,婉瑩從車子上滾下來,不敢抬頭。芸娘已經看到城樓上用麻繩懸掛的那具屍體。


    月色中披散的長發,遮住屍體的麵目,腦袋麵袋一樣垂在下麵,衣衫襤褸,身上到處都是嚴刑拷打留下的斑斑血汙。


    這是芸娘在月色中看到的慘狀,師大人的衣袖裏,十指已經所剩無幾,一根一根被酷吏們掰斷,修長的身子不是因為師大人衣服拉扯,而是上下兩截身子已經被老虎凳上的紅磚給彎折了。


    如今懸掛在城牆上的師大人全靠一張皮囊裹著裏麵已經碎成渣的骨架。


    鎖骨被鐵錘砸斷,肋骨一根一根被敲折,腿骨和胳膊骨在夾斷指頭之後,也被惡鬼鑿斷壓碎。


    披頭散發是因為頭上遭受了木棍的數次暴擊才散落下來。


    一丈之下,肮髒的蚊蟲哄搶著師大人身下的汙血。


    芸娘瑟瑟發抖地摟著同樣戰栗的婉瑩,死死地捆住婉瑩的腦袋不讓婉瑩去目睹眼前的慘狀。


    師伯遠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自己叱詫風雲的弟弟像一隻……一樣,掛在城門樓上,這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同胞親弟弟。


    婉瑩哭了許久,她明白自己最愛的爹爹,已經永遠地離開了她,那個曾經撐在自己頭上地臂膀,如今無力的倒垂在城門樓上。那個和藹可親的麵容早就布滿了汙血血肉模糊……


    爹爹,女兒還沒有長大,你怎麽舍得離我而去?


    爹爹,女兒被人欺負,沒有人能保護我,你怎麽說走就走!


    爹爹……你在睜開眼看我一眼,哪怕就一眼也行。


    婉瑩一把推開芸娘,撕裂地衝著天上大喊一聲:“爹爹,我是婉瑩,你在哪裏?你睜開眼看一看,你最疼愛的婉瑩來了!”


    一聲長喚,再也無人應答,那個慈祥慈愛的爹爹再也沒有了……


    婉瑩發了瘋一樣衝上城樓,師伯遠眼中的淚,驅趕著已經僵直的身體撲上城門樓!


    芸娘和驛丞也在身後死命地追趕,芸娘害怕婉瑩會不會接受不了這幾日的摧殘,驛丞則擔心婉瑩一人根本不可能將師大人拉上來,她需要一個幫手。


    高聳入雲的台階上,婉瑩失腳跌倒,一下子滾落下來,幸好芸娘和驛丞在身後截住,才沒有釀成重傷。


    掙紮著爬起來,婉瑩不顧一切地衝上城樓,一根孤寂的繩子,係著自己最最慈愛的爹爹。


    然而師伯遠悲絕之下,一腳踩空,連滾帶爬滾落而下,顧不上身上的疼痛,爬起來再次往上衝。


    婉瑩趴在城樓上,紅芙直挺挺地跪在師大人前麵,不停地磕頭磕頭再磕頭……


    驛丞和芸娘協同婉瑩一起使勁拉起師大人的遺體,已經拉到手邊,忽然繩子一鬆,師大人脖子下麵的身子全部斷開,跪在地上的紅芙太頭看見這一幕,不顧一切地躺在地上,用自己地血肉之軀,接住師大人地遺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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