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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瑩趕赴京城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城北大門敞開並沒有朝廷的侍衛兵卒把守。


    夜裏烏雲蔽月,街上黑漆漆的如同人間地獄。


    黑夜遮住了人間惡鬼們的罪行,紫微神宮的大門紫微門,被強行攻城的京南大營所焚毀,大火燒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婉瑩進京的時候,灰燼中的火星,依然被暑風吹出紅色的火肉。


    師大人在六月十三午後被關進刑部大牢之後,緊接著兵部接到刑部的抄家文書,在十三日傍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師家。


    一場浩劫持續到天亮。


    大少爺紹鬆擋在抄家兵卒的麵前,質問抄家的理由和合法性,被兵部的一個主事打傷,紹鬆惱怒之下,用刀將其刺死,在抄家的同時被幾十個兵卒押進了刑部大獄。


    師家五進五出的將軍府邸,從正言堂到正行堂,到正身堂,到最後改為佛堂的正孝堂;一路大門全開。幾百個兵勇手持火把從大門一直照到佛堂,將師府從頭到尾從前到後照得雪亮,從天上看,如同一把明晃晃的長劍,直直地刺進師府的五髒六腑。


    那日抄家首當其衝的是太太陳燕寧所居住的正身堂。晚睡時分,林姨娘因等不到師大人迴家,慌慌張張地來正身堂請太太想辦法。


    太太已經歇下,隻有大少爺坐在院子中間發愣。林姨娘悄悄跟大少爺說了師大人出門的原委,也直接表明她的擔心。


    兩人尚未說完,管家急急匆匆地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兵部的一個主事帶了幾百兵勇來家裏,說是要拜會師大人。”


    紹鬆心中納悶兒:自己在兵部任職,主事深夜前來,也應該是找自己,怎麽會找爹爹,聯想到的爹爹一日未歸。便對管家說:“天色黑了,去跟主事說,我明兒去衙門找他。”


    管家急慌慌地說道:“少爺,他們等不急了,估計這會兒已經進來也未可知。”


    正說著話,一個小廝連滾帶爬地撲進正身堂,嗚嗚啦啦地說:“少爺,管家,那幫人攔不住,拔了刀進來了。”


    聽到拔刀,紹鬆二話不說,抬腿就要離開,林姨娘攔住說道:“大少爺,你不能去,這幫人估計就是來尋事兒的。”


    太太早就被吵醒,急忙跑過去攔住大少爺,肩上披的外衣掉在地上也顧不上。


    “母親,姨娘,爹爹不在家,我是長子不能不管。兵部的幾個主事我都認識,我說和說和到底是怎麽迴事兒,你們先別驚慌。”


    紹鬆顧不上跟兩位母親多說,帶著管家慌慌張張跑出去。


    林姨娘撿起太太掉在地上的衣服,拍打沾在上麵的灰塵,又披在太太身上。


    紹鬆飛奔出去,在正言堂與兵部主事撞上。一看是張陌生麵孔,紹鬆心裏的緊張瞬間多了幾分。若是兵部的主事,自己還有幾分人情可以說和。但是這人什麽來頭全然不知,更別提‘說和’二字了。


    “在下是兵部的郎中師紹鬆,敢問主事尊姓大名?”


    兵部郎中是正五品,兵部主事是從五品或正六品,紹鬆用這樣的語氣,說白了就是抬舉主事。


    沒想到那主事並不吃這一套,牛氣哄哄地說:“小師大人抬舉卑職了。”


    “主事,咱們同在兵部,請問主事怎麽稱唿?”


    “卑職是刑部的官員,因為兵部人事上的粘連,所以暫調兵部當差,辦完差事還得迴刑部複命。”


    紹鬆心一下子煞涼,暫調過來,辦完複命,這不就是專門過來針對師家的嗎?更何況刑部本來就有兵役,為何假借兵部的名目?紹鬆一時間理不清楚這裏麵的彎彎繞繞。


    “今晚夜深,有勞主事過來,略備清茶,請主事喝一杯。”


    “不必了,卑職奉命前來查看師大人家產,順便搜找私通福建的證據。”


    紹鬆被這幾句話劈得不輕,一個踉蹌反問道:“我爹爹原是朝廷命官,如今雖是賦閑在家,也不能輕易讓人查驗家產吧?更何況主事說我們私通福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那主事直到紹鬆十分固執強硬,早就在心裏打好了應對紹鬆的腹稿。


    “小師大人,你說的沒錯,師大人原本是朝廷命官,就算如今賦閑在家,那也是榮親王的嶽丈,奴才們除非吃了狼心豹子膽,要不然沒有丹書鐵券,我們有幾個腦袋也不敢擅造潭府不是?”


    紹鬆被主事這個反詰弄得登時啞口,但是既然是奉命,到底奉的誰的命?


    “既然是公幹,我也不敢幹擾,隻是清查朝廷命官家裏,得要皇上的聖旨,請問主事,詔書可否讓我看一看?”


    “師仲遠就是個白丁,要什麽詔書?都要抄家,還擺譜呢?”主事開始不好好說話。


    紹鬆也不是被嚇唬長大的,見著主事開始耍流氓,也強硬起來:“我是朝廷正五品的兵部郎中,師家也是我家,你們來我家,總得有聖旨吧?”


    主事顯然早就料到這一幕,師大人如今已經關在刑部大獄,難纏的就是這個師紹鬆。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假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師仲遠祖上原是江南末吏,得先帝照拂居任領侍衛內大臣,功高震主,交通藩王。朕念其勞苦功高,不忍苛罰,貶居順天府尹仍不思悔改,直隸軍糧哄搶一案,經查實,實屬內外勾結之舉,如此大逆不道,圖謀不軌,著令查抄原直隸督糧道師仲遠家中財產,並搜剿與福建反賊方鬆鼎的暗通證據。欽此!”


    紹鬆接過聖旨一看,不是皇帝親筆,但是加蓋的朱印卻是‘傳國玉璽’。


    晌午過後,紹鬆已經從自己的死黨口中,得知皇帝駕崩的消息。皇帝已經不省人事經月,這封聖旨八成是捏造的。


    想到這裏,紹鬆將聖旨揣在懷中,從地上起來,衝著主事說:“你假傳聖旨該當何罪?”


    主事早聞師紹鬆不好惹,是京城裏官宦衙內裏的頭目之一,但是東安郡王府的師爺已經給自己許諾了一個正四品的高官,自古榮華富貴險中求,想到這裏,硬著頭皮與師紹鬆硬碰。


    原本想拔刀嚇唬師紹鬆,沒想到反而把師紹鬆惹爆,師紹鬆的胳膊在扭打中被主事誤傷,師紹鬆見來者不善,而且是動真格兒的,直接將長刀刺進主事胸膛。


    主事死在正言堂院子裏,師紹鬆被人羈押走。


    一盞茶的功夫,釘是釘,鉚是鉚。抄家繼續抄家。


    林姨娘一聽抄家,想起之前師大人讓自己收起來的玉器古董,這些都是方鬆鼎沒有謀反之前,送給師大人的。如果將這批東西查出來,豈不坐實了師大人謀反通敵?


    想到這裏,跟太太告別急急地要迴自己院子。然而剛出了院門沒幾步,就被撲過來的兵勇按住定在原地。


    太太見事態不妙,趕緊命自己手底下的丫鬟們,去給各房姨奶奶報信兒,然而丫鬟們還沒出門,就被兵勇們堵在正身堂院子內。


    浩浩蕩蕩的抄家,借著月色和昏黃的火把,在師府隆重登場。


    慌亂中太太穿上披在肩上的衣衫,對著各位抄家頭目說道:“官爺,老爺這會兒不在家裏,內院都是女眷,況如今的時辰大家都已經安置,不如給些時間,讓女眷們穿戴整齊,迴避之後,再做清查不遲。”


    “用不著囉嗦,省得費事兒!”


    抄家頭目轉身對著身後的兵勇,番役大喊:“這裏是師家內院正房,先從這裏查驗!”


    頭目身後的兵勇早就喜不自勝,早聞師家家財萬貫,說不定借著抄家也能發些小財。


    太太見無力迴天,也不再作聲,半摟著瑞春大娘站在院子裏,眼睜睜地看著一群土匪一樣的兵勇將自己幾十年的積蓄統統搬出正堂。


    不僅如此,太太的嫁妝也被兵勇抬出,這下太太慌了神,說是查驗,明明是抄家的架勢。


    “官爺,這是民婦從娘家帶過來的嫁妝,並不是師府的私有財產。”


    一個頭目呲牙咧嘴地聒噪道:“不妨告訴你實話,這是抄家,既然是抄家,還分什麽嫁妝不嫁妝,統統沒收!”


    太太慌了眼,自己這一輩子就這一點後路和指望了,如今被抄沒充公,自己後半輩子怎麽辦?


    太太再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一群魔鬼搶走自己的指望!瘋一樣撲在一個箱子上大喊:“這是我的嫁妝,我是王公之女,可以迴娘家迴避,你們不許拿走我的嫁妝!”


    已經抄紅眼的兵勇,怎肯就此罷手?吃進肚子裏的肥肉怎麽可能吐出來?


    一個頭目一把將太太扔到一邊,兇狠惡煞地說:“滾,擋著我們小心你的小命!我們是奉旨抄家,有敢阻攔者,格殺勿論!”


    太太已經是五十多歲的半老婦人,深諳世間之道,不過就是銀錢鋪出來的路,她這一輩子就指望自己這點嫁妝獨過下半輩子,沒了嫁妝,就算活著也是生不如死。


    瑞春大娘哭著將太太扶起來,苦苦地哀勸著:“太太,別管了,別管了!”


    從地上爬起來,從瑞春大娘華中掙紮出來之後,繼續用她軟弱的身子撲在箱子上,死死地護著裏麵的嫁妝。


    “你們不能拿走我的東西,這是我從娘家帶過來的,是我自己的。朝廷抄家不能抄命婦,我還是朝廷三品的淑人,朝廷卸了我家老爺的官職,可我還是淑人的誥命,端陽節朝廷給我的節賞仍是淑人的份例。你們不能沒收我的東西,我是朝廷誥命。”


    兵勇們已經知道師大人這次在劫難逃,死刑是早晚的事兒。牆倒屋塌,滅頂之災,誰還會在意誥命不誥命?


    “實話跟你說吧,你們師家的天塌了,師大人已經打入死牢,這一院子的人早晚都是一個死。”


    太太舍命不舍財,就算早晚都得死,也不能讓嫁妝讓人搶走。衝著兵勇說:“我是誥命,你們不能動我的嫁妝。”


    兵勇早就失去了耐性,衝著太太伸手就是一個脆亮的巴掌,太太一個踉蹌,直接磕到院子前麵的石獸上,後腦勺頓時鮮血汩汩,瑞春大娘撲過去,抱起太太說:“太太,顧不得身外之物了,顧不得了。”


    太太摸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一看竟是鮮血,直接從地上騰起來,繼續撲在箱子上死死地按下兵勇手中的嫁妝。


    兵勇們已經到了極限,三番四次甩不開這個老婦人,一個兵勇拔出刀,嚇唬道:“再不走,割了你!”


    太太寧願死也不願意鬆手,趴在箱子上大喊:“我是誥命,你們不能動我的嫁妝。”


    幾個兵勇沒有辦法,隻能放下箱子幾個人將太太架起扔到一邊,然後繼續抬起嫁妝。


    太太早已瘋魔,頭上的鮮血流進脖子裏,像一條紅繩一樣將太太勒到窒息。奄奄一息的太太,看著兵勇抬走嫁妝,視死如歸一般衝上去,想要抓迴自己的嫁妝箱子。


    一個兵勇扭身看到太太衝過來,以為太太要偷襲他們,正欲拔刀嚇唬,結果太太撲過來,沒想到一下子紮進刀尖裏,直接刺透。


    太太沒想到真的這群人真的能下手殺死自己!兵勇也沒想到,堂堂朝廷命婦,會為了嫁妝舍出命來。


    太太兩隻手已經僵在空中不能動彈,眼中還是盯著自己的嫁妝箱子,鋒利的尖刀刺破太太的胸膛,割斷的血脈從刀口噴出來。體內已經斬斷的經脈和血液裹囊著從口中流出來,也將太太卡在喉嚨裏的話帶了出來。


    “還我的嫁妝……”這是師仲遠太太這一生最後一句話。


    說完之後,直接仰頭到底,一命嗚唿。


    落地的衝擊力將太太身上的長刀推出體外一紮,兵勇直接拔出刀,在太太的身上抹幹淨血跡,頭也不迴地離開正身堂院子。


    “太太!太太!”瑞春大娘沒想到晚上還好好的太太竟然一下子斷氣。死命地晃動喊叫。


    然而太太再也無法迴答瑞春大娘,過度的抖動,將府內所有的鮮血都擠壓出來。直到太太身子發涼,瑞春大娘也昏死在血泊裏。


    院外的林姨娘隔著牆將院內的情形聽得一清二楚,知道這幫人都是大發橫財的亡命之徒,趁著太太嫁妝抬出來。眾人哄搶之際,落荒而逃。


    那幾件玉器和古董有幾件埋在惜珍閣後院,還有幾件婉瑩把玩的小玩意兒還放在閣樓上。沒有這些東西,或許師大人不會被定罪!


    想到這裏林姨娘死命往惜珍閣跑。幾個兵勇藏了幾件珍珠之後,忽然發現剛才那個女人消失不見,衝著一眾兵勇說:“剛才老子扣住了一個標致的娘兒們,估計就是師家大名鼎鼎的三姨娘,真是個水做的尤物,誰抓住了歸誰!借著劫財,咱們也劫個色,神不知鬼不覺,弟兄們覺得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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