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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夏來,春華台換下春秋的紗布簾子,換上了透風涼快的網紗,午後陽光隔著紗窗,透過晝顏花稀疏碩大的枝葉,映進案頭的書卷上,斑駁陸離;夜裏的池塘邊,三三兩兩的蛙聲也此起彼伏,偶爾晚風從半掩半開的窗中吹進殿裏,倒是也拂去了白日裏的浮躁。


    去會昌山行程定在了三日之後,婉瑩原先跟芸娘和紅芙商量著,去宗人府接迴秋麗,可是兩人都說,秋麗一開始就怪怪的。更何況此次去會昌山,路途遙遠,秋麗去宗人府之前已經被打的隻剩半條命了,實在不宜長途跋涉。


    求過榮親王一次,請他放秋麗出,然而榮親王卻說:“囚禁宗人府裏已經是念在之前的舊情上,否則早就該亂棍打死。”如此婉瑩也不好計較,隻等瘟疫過後迴京再做打算。


    婉瑩從心裏感覺:秋麗應該不是有意的。


    臨行前日,林姨娘過來看婉瑩,母女倆相見卻為即將的分離,所以自然也高興不起來。


    榮親王懇請林姨娘一同前往,方便照料,婉瑩知道他是怕婉瑩孕中多思,特意讓母親去,以緩解婉瑩思念之情。婉瑩自然喜不自勝。


    然而林姨娘卻一口拒絕,淡淡地說道:“王爺盛情相邀,本不忍相拒,但是一來王府的侍女們自然能將娘娘照顧的妥妥貼貼,奴家去了眾人反倒礙手礙腳,二來現在京中瘟疫尚未清除,奴家夫君向來體弱,奴家也實在不忍心拋下他一人前往。所以還請王爺原諒奴家的身不由己。”


    母親主意已定,婉瑩也知道此事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


    隻是她臨行前低聲地說:“青兒,此去會昌山你一個人一定要多加珍重,無事不要外出,多呆在行宮裏。若遇到不妥的事情竟快告訴行宮的侍衛首領趙將軍,他曾是你爹爹的部下,是個信得過的人。”


    “青兒知道了,娘親在京城也多加珍重,照料好爹爹的身子。等京城瘟疫消退,咱們娘兒們再敘。”


    “嗯,青兒不用擔心娘,千萬記得有事盡快通知趙將軍。”娘堅毅無比地眼神中那不易察覺的驚恐和不安全都在這一遍又一遍的囑咐上。


    “娘都說了好幾遍了,青兒記下了。”婉瑩說。


    榮親王借口出去,留婉瑩和娘兩人獨處。榮親王前腳出門,娘就起身過來,撫著婉瑩的額發說:


    “前幾日王府裏的事情,娘已經知道了,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還好王爺一心一意待你。”


    隔著薄薄的碧紗,看見窗前一個幹枯的杜鵑花瓣,被清風吹落,原本夾在鬱鬱蔥蔥中就有些格格不入,如此零落入土,也算適得其所。


    林姨娘無端地提起這件事情,婉瑩原本歡愉的心境也陡然變涼。手裏緊緊地握著茶杯的蓋子,鋒利的邊緣狠狠地嵌進手掌,疼,生生的疼。


    “有王爺在,她們不敢將青兒怎樣。”


    林姨娘哧聲笑了出來:“我的兒,這次算是有驚無險,但是真的次次都能化險為夷?”


    林姨娘說的話,正是這幾日婉瑩所煩心的地方,何氏雖然關在了宗人府,但是誰能保證她沒有出來的一日,她也是王府的良人。”


    林姨娘接著說:“何家現在正在到處活動,上下打點。何大人原本就是先帝的舊臣親信,有太後從中斡旋,何氏還怕沒有出來的一日?”


    “如果她迴來了,必將視青兒為眼中釘,肉中刺。”婉瑩將茶杯放在桌子上,胳膊一麻,杯子跌在地上,一地粉碎。雪白尖銳的瓷片下茶水慢慢溢開,一個恍惚,那尖利的瓷片仿佛變成了尖刀,而四處流淌的茶水印在紅紅的地磚上,如同血在地上盛開出了一朵詭異鬼魅的花。


    林姨娘麵無表情的點頭,看著驚坐在椅子上的婉瑩,臉上找不到一點漣漪。許久林姨娘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幽光,悠悠地說:“獨木相逢,狠者勝。”


    婉瑩大驚,從未想過這句話,是從一向溫婉如玉的母親的嘴裏說出來。


    林姨娘一口氣說完,將緊緊扯著婉瑩的胳膊放了下來。院子裏原本幾個玩鬧的小丫鬟看見母親麵色帶怒的推開窗子,趕緊收起了嬉笑飛出了院子。


    初夏時節,小塘裏的荷花含苞待放,幾隻蜻蜓來迴在花苞間飛舞。婉瑩久久的僵在那裏,心如寒冬。原本初為*,初為人母的喜悅早已灰飛煙滅。


    原來婉瑩與榮親王的恩愛,早就成了別人眼中的恨,心裏的毒。婉瑩最最珍愛的情誼,早就變成要婉瑩性命的劊子手。


    遙想起出宮之前,在婉芸裏,她曾狠厲地說:“宮裏的女人,為了恩寵早就挖了心肝,成了女鬼。”


    果然如是,王府雖不是皇宮,但是也同樣,魑魅魍魎,鬼蜮橫生。


    恩愛如蜜蜜裏調油的榮王府春華台,原來也是殺機四伏,隻是婉瑩沒有看到罷了。


    良久,林姨娘柔柔地說:“我的兒,享得了齊人之福,就得受的住萬劫之苦。莫為不值得的人感傷,娘跟你說這個,不是為了嚇唬你,而是要你看清楚。心若不狠,地位不穩。”娘的聲音漸漸高啟,婉瑩知道她是心疼婉瑩更擔心婉瑩。


    “王府和後宮是一樣的,每一個笑到最後的人,誰能說她們不是踩著前人的白骨,狠下了自己的心腸。”林姨娘見婉瑩痛苦萬分,擁著婉瑩說。


    “娘,昔年高姨娘多次設計陷害你,娘也都以德報怨。”婉瑩艱難地抬起頭,迎著母親淩厲的目光。


    “她嘴上恨我,心裏卻不是,隻是戲做得久了,連她自己也分不清真假。她從未真正的想害過我,不過是另有其人罷了。所以我從不恨他。相反,我若與她鬥,豈非叫那個隔岸觀火的人漁翁得利?”


    林姨娘複又合上窗,蓮步姍姍地走到正殿,盈盈俯身,撿起那片最尖利的碎片,舉到婉瑩的眼前說:“越是光滑圓潤,就越是狠厲非常。就如同這個瓷片,它做茶杯的時候,你絕不會想到,有一天它也能成為殺人的利器。狼若不死,留著她後患無窮。等她迴轉過來,必定不會與你善罷甘休。他日鹿死誰手,就看今日誰比誰的心更狠,手更毒。”娘說著,臉上浮起了一個鬼魅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嫣紅的毒酒,不斷地向婉瑩洶湧而來。


    “娘,你是叫青兒殺了何氏?”婉瑩驚恐地問。


    “趁著她現在身陷囹圄,趁早了解了她,已絕後患。此女心機深沉,幾次三番想置你於死地,若不是太愛王爺,就是背後有人指使。娘擔心我兒心腸太軟,遲早要吃虧。”


    “娘,她若該死,王爺早就不會讓她活命,王爺既然留著她,必定念著之前的情誼。我若是硬要王爺處死她,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弄不好反倒傷了我與王爺的情分。再說娘也說了,或許她是受人指使,就算沒有何氏,還有劉氏,孟氏,李氏……”


    “我的傻女兒,你終究還是太善良,何氏若真的受人指使,也不過是個投石問路的棋子罷了,娘私心裏覺得,聰慧如王爺,或許已經洞穿了玄機,故而留她一命。不是罪無可恕的賜死,也不是模棱兩可的罰俸禁閉。而是送到宗人府。娘在想,王爺也在殺與不殺之間搖擺,若是青兒此刻肯推波助瀾,何氏用不著青兒動手。”


    婉瑩壓了壓受驚的心,娓娓地說:“其實青兒也有所懷疑,若按刑律論,謀害當朝一品親王妃,罪可致死。但是若按家事論,不過是妻妾之間的爭風吃醋。榮親王若是對何氏尚有舊情,隻需罰俸禁閉即可。但是榮親王卻將何氏送到了宗人府,那裏關押審判皇室宗親犯錯犯罪的地方。也就是說,榮親王已經認定何氏所犯之罪,但是念著之前的情誼,不願親自動手,故而由此一舉。”


    林姨娘怡然點頭,然而隻是一瞬,複又淩然起來說:“宗人府也是人管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否則,何家如今上串下跳又是為哪般?”


    婉瑩搖搖頭,糾結地說:“娘的心意,青兒知道,但是青兒不願讓王爺為難,更不想傷了與王爺的情分,柳氏既已進了宗人府,想必此生也迴不得王府了,一個再也不會謀麵的人,何苦要了她的性命,況我是正王妃,若我不點頭劉氏也無法再迴王府。娘今日的話,青兒記下了,娘也不必懸心,王爺不會讓任何人傷害青兒的。此事就此作罷了好麽?”


    林姨娘側臉垂目長歎,長久喃喃地想是對婉瑩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既如此,就罷了吧。”


    然而思前想後,還是拉婉瑩起身。走到西殿的窗前,複又使勁地推開碧紗窗,指著殿前那幾株新栽植的梧桐說:“殿前西南植高木,女主不利。流年乏運。西南主坤宮,應女主。有句噱語,青兒定是沒有聽過:“西南有高木,名曰殺母樹,一年母多災,二年母多病,三年不見母,枯墳睡白骨。”


    “殺母樹?”


    “這殿前的高木之前聽你說過,是誰的主意?”


    思緒在婉瑩腦海中,電光火石一般反轉,終於鎖在那個麵目妖嬈,身材豐碩的劉氏身上。


    “是劉氏?是她!”


    “青兒,這才叫殺人不見血,你懂嗎?”


    “青兒畏寒懼熱,她說是為了避暑!”


    “若是避暑,種些晝顏足夠了。你常在宮中行走,你見過宮裏的主子們西南殿前有高木嗎?”


    東照宮,榮壽宮,慈寧宮,迎春宮,這些殿宇的布局一一在婉瑩腦海中流淌,一樣的富麗堂皇,但是沒有一處,西南方植有高木。


    “沒,好像沒有……”


    “走之前,找個由頭拔了這些樹吧,娘瞧著之前的桂花極好,金桂金桂,金尊玉貴,這才是好彩頭好兆頭。”


    “娘,青兒沒想到這些。”


    “別說你沒想到,娘也想不到,你知道是誰在背後盤算你,在心裏留意著就行了。”


    “孩兒明白了!”


    “有什麽事兒,多聽芸娘的話,她細致忠貞,做事周全,想事周到,明白嗎?”


    “青兒記下了。”


    “娘也來了半日,該走了,等你快要生的時候,娘求一求你爹,看看到時候能不能去會昌山瞧瞧你。娘算著日子,大約是正月前後。”


    “年前年後,家裏到處都要支應,爹爹過年總是避不了要喝酒,娘還是留在家裏,照看著爹爹,從中勸一勸,讓爹爹少飲一些。”


    林姨娘聽了這話,心裏揪著疼,往年師大人飲酒,是因為往來拜年的官員極多,推不過去,如今師家前廳,門可羅雀,師大人今年也能躲過酒劫。想到這裏心裏既疼痛又欣慰,看婉瑩的樣子多半不不知道師大人被免職,也隻說:“娘知道了,到時候看看情形吧!”


    送走林姨娘,婉瑩坐在寢殿中,望著芸娘和紅芙收拾包袱行禮。心思忽遠忽近,迷迷糊糊地躺在貴妃踏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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