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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惜珍閣,劉媽媽不用囑咐,自己就在門外候著。婉瑩還未走近,就聽見東麵花房裏喜鵲‘嘰嘰喳喳’地歡叫,走近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進去一看父親果然在裏麵,便說到:“爹爹,大門上傳話進來,說是安陽長公主府的長史來咱們府上找您。估計在門廳上候著呢,爹爹去瞧一瞧吧。”


    “安陽長公主府的人?”師大人問婉瑩。


    “是的。”


    師大人手上的禦批過的奏折扣在茶幾上,理了理衣衫,示意林姨娘將奏折收起來,自己忙起身出去了。


    “你聽清楚了,是安陽長公主府的人?”林姨娘趕緊將奏折拿起來,鎖進花房書案後麵的雕花木櫃裏。合上櫃子,抽了鑰匙,係在腰間說到。


    “嗯,是長公主府的長史。”


    “此時過來,想必有事。”


    “咱們跟安陽長公主向來沒有來往,不知是所謂何事……許是看婉芸得封高位,過來拜賀一下吧?”婉瑩嘴上說著這樣的話,心裏卻想著剛才在後花園所遇之事,兩事雖無關聯,卻不知哪裏生出了點憂慮。


    “不會,去年國舅爺大婚,長公主還稱病未去拜賀,為此太後還頗有微詞。今日又怎麽會屈尊降貴呢?”林姨娘眉頭微縮。


    “皇後的母家不過仗著太後做個了閑官兒罷了,更何況皇後哥哥還是個晚輩。安陽長公主怎麽會自降身份呢?他們能跟咱們一樣嗎?爹爹是順天府尹兼領九門步兵提督統領,爹爹咳嗽一聲恐怕整個京城都要感冒。爹爹跺一跺腳,紫微神宮也要落幾層灰,爹爹這樣手握京畿實權的股肱大臣,討安陽長公主一份賀禮,也是安陽長公主想湊咱們家的熱鬧,不是嗎?”婉瑩原本是想跟林姨娘開個玩笑,不料卻說出了最最實質的關鍵。


    林姨娘笑了一笑,不知是喜是憂,擇了幾隻紫玉葡萄,托了一個乳色小鍾,遞給婉瑩,隻說:“是啊,皇上,武安侯,長公主……”


    “娘,你的意思是皇上,武安侯,長公主,各個都在拉攏爹爹?”


    “娘不敢有十成的把握,但七八成的把握還是有的,這次婉芸能封貴人,想必長公主必定暗中運籌,今日到咱家裏來,估計是你爹爹該還這份順水人情了。”


    “怎麽還啊?”


    “長公主與武安侯向來不睦。武安侯是太後的人,可是皇上如今最大的困境便是武安侯功高震主,主弱臣強。長公主最心疼的就是皇上,今日之事,想必也必定與武安侯有關。”


    話說師大人急急地走出花房,隻在自己的便服外麵罩了一件會客穿的黑羽重紋長褂,自己徑直走到門廳,親迎長史進正形堂敘話。


    貴客盈門,早有小廝架了幾盆炭火在堂屋內,火力還未全開,但是相比外麵冰天雪地,堂內還是其樂融融。


    長史開口作揖說:“並非下官擅造潭府,實乃封了長公主之命,不得不過府攪擾,還請大人不要怪罪。”


    師大人也誠惶誠恐迴禮說:“不敢不敢,勞動公公。前幾日偶聞安陽太主微染風寒,本應登門拜望,以表愚心,奈何風聞太主閉門謝客,故不敢叨擾。”


    長史奸猾一笑,十分地說老成拿大地說:“好你個白麵關雲長,關門謝客,謝得是外客,倒成了你的說辭。”


    師大人陪笑道:“公公,說笑了,太主這幾日身上可好些?”


    “這還像句咱們之間的該有的客氣話。太主這幾日依舊是一天三頓湯藥,不過也算是大安了。”


    “如此,公公一定替我問候太主。”


    “放心吧!倒是你小子現在,就跟鑽進王八窩裏的泥鰍,若不鑿了王八洞,還真抓不住你。”


    師大人連連賠罪道:“有勞公公屈尊降貴。”


    “臭小子,當年你巴掌那麽大一點兒本事,就敢偷吃我的下酒菜,如今我老了,你倒是跟我打上太極拳了。”


    “公公,快別這樣揶揄仲遠,仲遠實在無地自容。”


    “你無地自容?我看你如今官大,架子更大;也是不把咱家和長公主放在眼裏?”


    “公公,休要這樣說,仲遠是公公看著長大的,仲遠就算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裏,也不過是隻猴崽子,逃不出您老的五指山啊。”


    一個詼諧幽默的妄自菲薄,長史神色才漸漸鬆快一些,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師大人連忙起身接住。


    抽出裏麵桑黃的書信,師大人越看越是眉頭緊鎖,看完將書信又遞給長史,長史隻問:“都看通透了?”


    師大人點頭,長史隨手將書信和信箋一起扔進裏身邊最近的一個火爐。熊熊的爐火將書信燒得如羽毛一樣飄在空中,由黃變黑,漸漸地上麵的字全部消失不見,化成灰燼。


    長史見師大人半天不言語,也不催問,隻說:“信呢,咱家給公主帶到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公主是咱家親自養大的,你這個臭小子也是咱家看著長大。咱家老了,隻希望你們都平平安安的。咱家如今跟著公主討一口飯吃,自然要給公主跑腿辦事兒,至於你們倆,你若得空就去看看公主,你若忙,自然也是衙門裏公務絆住腳,咱家也不怨你。信上的內容咱家沒問公主,也不問你。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長史眼下隻是公主府的長史,可是先前伺候太祖,又看育先帝和安陽長公主長大,當年可是紫微神宮的大內太監首領總管。因為先帝駕崩,太後提拔了另外一位太監首領,這才才去了公主府,做了長史。


    師大人方才頗為為難,一邊是自己敬重的前輩,一邊是著實為難的黨爭。正在苦苦掙紮中,聽得長史這一番話,一陣濕熱的洶湧之氣,魚貫而上。到了眼角,硬生生被常年經營的喜怒不形於色給按下去。


    長史也是叱詫風雲一輩子,他不用問,不用看,也大約知道信裏寫得是什麽?但是正是因為垂垂老矣,不願意多打聽多幹涉晚輩們的事情,他害怕自己說錯了什麽,或者做錯了什麽,惹得晚輩們不高興。又或者,他也不想看到自己一手照看大的孩子們,忤逆自己那一幕。


    他寧願無知無覺,這樣他就不會自責,可是就算這樣,他好像也沒有達到自己想象中的輕鬆。看著師大人為難的站在自己眼前,他甚至在心裏抽打自己。若是因為自己讓孩子們改變決定,或者因為自己孩子們做了本不願意做得事情,他覺得難受。他不是害怕維護了誰而得罪誰,更不是所謂的官油子,也絕不是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恰恰相反,他一生無兒無女,眼前這些孩子他在心裏都當作是自己的骨肉。兄弟相爭,受傷最重的永遠是他們的父母。長史現在的心情就是父母們的心情。


    師大人不知該如何開口,長史坦然一笑說:“咱家得迴去了。”


    師大人起身相送,攙扶住步履蹣跚的長史,或許是體悟到剛才長史的心裏話,師大人改口說:“阿公,小心台階。”


    這一聲阿公,長史至少30年沒有聽到了。宦海沉浮幾十年的兩個人,臉上都察覺不出一丁點變化。但在心裏,之前兩人之間那層厚如泰山的冰山,已然冰消瓦解。


    “身上的胃疾,可好了些?”長史問師大人。


    “阿公,都小半年了,早無礙了。阿公入了冬,還常咳嗽嗎?”


    “你這胃疾也算是老症候了,得認真請個禦醫,仔細擬個方子,好好吃上幾副湯藥,去了根兒才好。坐下病根兒,可不是鬧著玩的。”


    師大人年過半百,扶著白發蒼蒼的長史。身邊的小廝趕快跑過來隨侍,然而都被師大人擋在一邊。年輕的小廝們,不知道,在府裏高高在上的當家老爺,會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個垂垂老矣的太監。就連太太和幾位女眷,恐怕看到這一幕也會驚異!也隻有夜深人靜的時候,師大人或多或少跟林姨娘講過一些年少時的往事。然而林姨娘不在身邊,否則她必會上前俯身跪謝這個洋溢著暮光的老者。感謝當年在戰火紛飛中,將自己僅有一個的麵餅,拿給饑腸轆轆的師大人吃。


    “阿公,小心頭。”師大人送長史坐上轎椅,依依不舍地說:“過幾日有空,阿公做鹵煮火燒,我要吃三碗。”


    比起師大人,老者還有一重長輩的情愫,那就是無論自己為晚輩付出多少都無怨無悔,但是隻要晚輩迴報他一丁點兒,他都會覺得受寵若驚,誠惶誠恐,所以長史先師大人一步,眼中晶瑩。這一幕和四十年前,寒風撲朔的營地裏,一模一樣,風還是割麵的朔風,蒼涼還是黃沙卷葉的蒼涼,少年還是那個少年,阿公還是那個阿公,隻是兩人中間多了四十載的春秋。縱然阿公還記得鹵煮火燒的手藝,師大人是否還能真的有吃下三碗的飯量?


    長史點點頭,用手拍了拍扶在轎椅上的師大人的手,末了,說了句:“迴去吧,咱家也得迴去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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