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展沒有再對尚稷說些什麽,轉向李郎中家。


    李郎中家在方展家的正北,方展走到大門外,就看見李玄衣端著個木盆,急匆匆走出來,迎麵看到方展,臉上不悅,說道:“你昨天去哪了?”


    方展見她臉色,一頭懵,說道:“我去了老屋,怎麽了?不高興?”


    李玄衣端著盆,遞到方展身前:“看!你不在家,我爹喝得都吐血了,一次看不住都不行,還是個郎中!”


    方展餘光掃了一眼木盆,酒氣濃重。


    “從昨天吐到現在,給他吃什麽就吐什麽,也不知道怎麽了,從來也沒有這樣。在你家喝的酒,你不知道為什麽?”


    方展搖頭:“我是真不知道,我也沒在家。”


    “你來有事?”


    “嗯,沒事。”


    “咳!我看他以後還敢喝!你進去看看?”


    “算了,我就不給你們添亂了!”


    方展迴到家裏,方平正在編織竹簍。方展坐到父親身邊,定定的看著父親。


    方平道:“問出什麽了?”


    方展一怔,隨即搖頭:“沒有!”


    方平道:“你問不出,我試探了多年,也問不出!他們一直知道我們在懷疑,但也隻是懷疑,他們不說,隻能證明一件事!”


    方展疑惑的看著父親。


    方平道:“原來我隻是猜測,隻是幻想,但現在,我可以確定。”方平說到這裏,轉頭看著方展,一字字的說道:“你娘還活著!”


    方展從老屋迴來後,腦子裏不停運轉的,就隻是這一件事。聽父親如此肯定的說完,心裏一震,問道:“怎麽確定?”


    方平道:“昨天他們四個無緣無故的都來喝酒,不說話。證明他們知道我對你說了你娘的事。他們不阻止,也不攤牌,卻一個勁兒的隻是喝酒,說明什麽?”


    方展想了想,緩緩說道:“他們也很鬱悶,甚至是快憋得發瘋,他們也在發泄。但是,卻隻能這樣隱瞞。”


    方平定定的看著兒子,說道:“他們明知道我們在懷疑,卻就是不敢說出來,為什麽?”


    方展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娘若是死了,他們告訴我們兩個又能怎樣。絲毫不影響什麽!”


    方平收迴目光,繼續編織竹簍,說道:“所以,你娘一定還活著!所以,他們這些年來,一直有所謀劃,不告訴我們,是怕節外生枝,畢竟我們兩個,幫不上什麽,隻能等!”


    方展看著父親臉上的烙傷,心底一陣酸楚,說道:“我娘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方平手裏停下,緩緩抬頭,說道:“你娘她……溫柔,善良。從來不會發脾氣,跟誰在一起相處,都會帶著微笑。


    她看到受了傷,還飛不起來的雛鳥,會撿到家裏,等治好了傷,再放飛迴去。


    鄰家磨的豆腐,她愛吃。山裏挖來的野菜,她愛吃。田間地頭長出的草菌,她愛吃。


    能喝酒,嘿,我喝不過她。喜歡穿淺藍色的長裙。


    成親的第二天早上,她起來做早飯,煙熏得臉上黑一片,紅一片,小手也被柴劃出一道道印子。


    可是卻很高興。


    她說,這樣才叫生活。


    嘿,真是……後來,她終於學會了生火做飯,做的很好。


    尤其愛做竹筍,做的很好吃。


    沒事了,她會搬個小竹凳坐在門口,看我編織竹簍。


    下雨天,她最開心,會撐著傘去外邊散步。


    下雪天,她會披著鬥篷去尋找梅花。(方展看著父親眼裏緩緩流下淚水,臉上卻漾著笑容,他沒有勸阻,繼續聽下去。)不會種菜,是我手把手教的,她學的也很開心。


    後來她種的蘿卜長成了,就去拔蘿卜,那天……她開心的像個小孩子。


    會釀酒,八月份,那時候肚子裏還懷著你,她用桂花釀了些酒,可是還沒來得及喝。咳,可惜了。


    不會做針線。頭發很長,很順,像瀑布流下來,我沒有見過比你娘還美的女人。


    (方展聽到這裏,眼眶濕潤,淚水流下來)我們去集市賣竹簍和字畫的時候,每逢賣到了錢,她會天真的像個孩子。然後,我們一起去買她喜歡的裙子,去買我用的紙張。


    可是我一直都知道,她應該從來就不知道什麽是貧窮。


    喜歡放紙鳶,特別喜歡。經常拉著我,去野外放紙鳶。紙鳶飛起來,她會歡唿。


    後來,隨著肚子漸漸變大,她在集市上看到那些嬰兒穿的小鞋小衣服,就走不動,看了又看。


    她自己買來些布料,要親自給你做衣服,手上紮的呦,我勸她,她也隻是含糊答應,還會繼續做,繼續紮手。她……”


    方平一口氣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也沒有哭出聲,臉上全是淚水,他在強忍著。過了很長時間,他平複心情。


    父子兩個誰也沒有說話。過了很久。


    方展眼光移向父親手裏的竹簍,說道:“這是多少個了?”


    方平一邊編著一邊說道:“八千九百七十五個!”


    “真的是九千九百九十個,娘就會迴來?”


    方平停下,抬頭看了一眼梨樹:“我不知道!你娘說的。那種情況下,她說這個,也許隻是為了給我和你一個希望!”


    方展沉默。


    過了一會兒,方展問道:“我們真的什麽也做不了?”


    方平轉過頭,看著他,說道:“如果你娘有對頭,那也是你我連想都想不到的對頭,那一晚的天火,就是針對她而來的。流星雨一般,大地震顫,焚毀,那不是我們普通人能夠想像和挑戰的。如果真能做什麽,他們四個也不用到現在還死撐著不告訴我們。如果真能做什麽,我不會等到今天!”


    方展再次沉默。


    方平繼續編織竹簍,說道:“做好自己,隻能這樣!”


    方展迴到自己房裏,坐在窗前,看著外麵的梨樹。坐了很久。他心裏在逐步分析,分析到最後,對自己說道:“爹的做好自己,是娘囑托他把我帶大,爹做到了,做的也很好。我呢?”


    下午的時候,方展去了荀夫子那裏。


    “夫子,我來借些書”


    荀夫子笑道:“自己去拿。”


    方展道:“我先說好,這些書不是我看的。”


    荀夫子一怔:“那是給誰看的?”


    方展道:“你就說借不借吧?”


    荀夫子無奈搖頭:“自己拿。”


    “可能會很多。”


    “多少?”


    “先拿……五十本!”


    荀夫子一呆:“借那麽多,到底給誰看?”


    “你就說借不借吧!”


    荀夫子歪著頭,歎了一聲:“自取!”


    方展到裏間書架上麵,找了很久,翻出五十本書,最後,摞在一起,分三摞。小繩捆紮好。在三摞書的最上麵一本,分別標上順序。


    臨走時,說道:“先放在這裏,明天我叫人來取。”


    第二天一早,方展找到尚可,說道:“你和玄衣幫我跑一趟。”


    尚可一怔:“去哪裏?”


    方展道:“去鎮上周府。”


    尚可笑道:“你同意做周繼元的老師啦?”


    方展道:“把他送來的禮送迴去。還有我要他看的書,按照我給他編排的順序看。告訴他,做朋友,我願意,但不能做他的老師。等書看完了,再跟我說。”


    方展安排好一切,獨自一人,又去了老屋。


    坐到地室裏麵,閉上雙眼。


    說道:“芽兒,我們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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