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散了。


    家裏又隻剩下方展和父親。


    方展一如既往的坐到院子裏,開始編織竹簍。自從他迴來後,搶去了父親原本的工作。方平倒也落得清閑。


    方展一邊編著竹簍,一邊對芽兒說道:“吃得好嗎?”


    芽兒很是高興,說道:“好,好久沒有吃的這麽過癮了!”


    方展笑道:“可不是嗎,看把那一桌子人嚇的。”


    方平站在簷下,一直在看著他,終於走了過來,坐到他身邊,問道:“打算怎麽辦?”


    方展手裏停下,看著父親:“你說我到底該不該去當他的先生?如果我不去,那就隻能繼續編織竹簍。”


    方平沒有說話,他猶豫了很久,終於說道:“明天你去趟老屋,迴來後,再做決定!”


    方展一臉迷茫:“去老屋做什麽?”


    方平站起身:“去了就知道了。”說完,轉身迴屋,到了門邊,迴頭說道:“今晚早點睡。”


    方展看著父親的背影,心思迴到了老屋那裏。


    老屋在半天崖下的竹林裏。方展對於在老屋時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五歲的時候,方平就已經帶著他搬到了竹籬村。五歲之前,他和父親一直住在老屋。那裏隻有他一家。可以說與世隔絕。老屋的房子,都是方平自己動手建的。簡易卻溫馨。


    後來搬到竹籬村,他偶爾也會迴去看看,隻是隨著時間推移,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少。


    方平突然的提議,讓他倍感疑惑,老屋有什麽?為什麽突然讓我迴老屋去看看?看什麽?


    這一夜變得很漫長。


    方展幾次嚐試強迫自己去睡覺,都無法入睡。


    眼睜睜的聽到雞叫,眼睜睜的看著天微亮。


    終於熬到了天色大亮。起身去看父親。卻見方平眼圈紅紅的,正在做早飯。


    方展一起幫忙,父子兩個匆匆吃過了早飯。方展終於忍不住問道:“老屋有什麽?”


    方平沒有迴答,他去裏間取出一串鑰匙,共三把,遞給方展,說道:“你想知道的,都在老屋床下的地室裏。”


    方展一顆心突突狂跳:“我想知道的?老屋……有地室?”


    方平定定的看著他:“去吧。”


    方展接過鑰匙,深深的看了父親一眼,轉身疾步走了出去。


    方平怔怔的看著兒子奔了出去,他站在那裏很久,沒有動一下。直到耀眼的陽光射到他的臉上。他悶頭迴到裏間,取出一壇酒,坐到桌旁,倒一碗,喝一碗。


    ……


    老屋距竹籬村十裏半,方展心下著急。一路狂奔。隨著地勢越來越陡,半天崖已在眼裏。他順著崖下一條掩映在竹林裏的小路,不斷向上。這條小路,因為早已沒什麽人走過,路邊雜草叢生,很是荒涼。如果不是仔細查看,甚至看不出那是一條路。


    過了沒多久,方展距老屋越來越近,他心底也越來越慌亂。這一路疾奔下來,他在心裏想過了至少幾十種稀奇古怪的想法。


    “爹要我來看什麽?我最想知道的?是我娘!是關於我娘所有的一切!老屋有關於娘的秘密?我怎麽一直不知道?老屋居然有地室?五歲前,我和爹一直住在那裏,沒有第二家。為什麽爹會選擇住在那裏?除了夫子、李郎中、尚稷叔叔、三娘外,沒人知道我們原來是住在那裏的。為什麽?”


    方展在自己腦子裏打下了無數個問號,隨著老屋映入眼簾,他的心都快跳出來。


    那是一間簡易的小小竹屋。背靠半天崖的崖壁,屋子前麵圍起厚重的竹籬。裏外兩層,層層加固。如果不是打開大門的情況下,就算是獅狼虎豹,也萬萬進不來。


    門前雜草叢生,看上去一片荒蕪。但竹籬顯然有人來加固,依舊壯實,而且有從新補上去的痕跡。


    方展大致看了一眼,取出鑰匙,打開大門,門鎖顯然也經常有人活動,並未上鏽,輕而易舉的就打開了。


    方展進院迴身反鎖大門。


    院子裏可就幹淨的多,雖說不上片塵不染,但規規矩矩,也沒有一顆雜草。方展取出第二把鑰匙,打開房門。


    然後反鎖。這裏於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五歲之前的記憶很是模糊,後來雖偶爾會來,但終究缺少了相對清晰的記憶。


    方展一步一步靠近床邊,心裏突突狂跳:“床下有地室?”


    床是用粗細均勻的毛竹編織而成,那是父親方平親手做的。方展來到近前,一把拉開竹床,床下擺放著很多廢棄的雜物,方展一件一件挪開,沒有灰塵!


    所有的雜物搬開後,露出了一扇僅可容一人上下的暗門,門邊置了一把鎖。方展取出第三把鑰匙,因為緊張,試了幾下,才把鎖打開。他掀起暗門,下麵很黑,一副竹梯杵在那裏。左右看了看,果然在雜物裏麵找到了蠟燭,拿起蠟燭,火折,順梯而下。


    竹梯並不高,共六階,方展很快下到地室,點燃蠟燭,激動的查看地室。


    隨著燭光逐漸亮起,首當其衝進入方展眼裏的,是畫像!


    整間地室的牆壁上麵,除卻靠竹梯的一麵,剩餘三麵牆壁上,共掛了六張畫像,每麵兩張。


    方展心已到了喉嚨,他仔細看著畫像。看了一周後,他確定,畫像裏麵都是同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很美很美,美的像月,像水,像春的山花爛漫,像夏的似火驕陽,像秋的楓紅霜白,像冬的瑞雪滿天。那是一個美到令人窒息卻無法形容的女人。方展心裏一個顫抖的聲音快要喊出來:“這是……我娘嗎?這……真的是我娘嗎?”


    沒有答案之前,方展看著畫像,卻不知不覺濕潤了眼眶。他心裏那個強烈的渴望,就在眼前,雖然他還不能完全確定!但憑他的直覺,或不必需用直覺,任誰到了此刻,心裏都會直觀的肯定,這就是他一直朝思暮想,一直深切期盼,一直為之困擾多年的答案。


    方展手裏擎著蠟燭,再也難以控製,淚水決堤而下。他幾乎崩塌式的哭泣出聲,嘴裏喃喃道:“這就是我娘,我知道……我知道……這就是我娘!”


    芽兒憂傷的聲音響起:“你娘……真的好美……”


    方展沒有理會芽兒,他一張一張畫像看過去,隨著心情慢慢平複下來。開始仔細觀看。


    仔細看過之後,他發現這些畫像每一張上麵,都有相對的題文。而且落款時間都有先後。


    他秉燭來到左首第一張畫像跟前,仔細觀看。畫像上麵的女子身穿一襲淺藍色長裙,站在梨花下麵,右手搭在左手上麵,若出水芙蓉,飄飄若仙。嘴角微微含笑,略有幾分羞澀。方展怔怔的看了許久,緩移目光,落到下首。畫像下首題配詩文,名目“初遇”:


    三月梨花淡如雪,


    踏馬遊街配紅衣。


    淺笑梨下盈盈立,


    此生不悔共朝夕。


    武淩十二年三月


    登魁首,踏馬朔京城。


    梨下初遇


    方展看完後,依次來到第二幅畫像前,畫像上的女子鳳冠霞帔,一襲紅妝,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下首題配詩文,名目“連理”:


    鳳冠霞帔光萬道,


    君看妻來眼迷離。


    此後攜手兩不分,


    日月長久唯有你。


    武淩十二年四月


    定終身,喜結瓊華州


    此生不悔


    接下來是中間牆壁,依次第三幅,畫像上麵女子一身普通婦人裝扮,非但不影響女子的脫俗美貌,反倒別有一番韻味。女子坐在小小竹凳上麵,一手拿竹條,一手是已經編織一半的竹簍。下首題配詩文,名目“日月好”:


    小小竹簍素手成,


    世間哪得窺天機。


    清茶一杯無需酒,


    醉倒紅顏半世迷。


    武淩十二年九月


    小日子,彈指秋霜天


    歲月靜好


    第四幅畫像,女子彎腰,雙手捧腹,臉上有嗔怒的笑意。題配詩文,名目“踢腳”:


    子在腹中頻踢腳,


    母痛彎腰頻頻笑。


    他日出世大丈夫,


    拳腳一動乾坤倒。


    武淩十三年二月


    好小子,單腳挑天威


    快快出來


    右首依次第五幅畫像,女子頭裹紅巾,懷抱嬰兒,淚流滿麵。題配詩文,名目“別離”:


    十月懷胎子來訪,


    母舍八命換子出。


    子出天火突降世,


    烈焰焚屋埋無蹤。


    母憑法器逐父子,


    九千竹簍定歸期。


    天生驚變君無助,


    就此別離渺千裏。


    武淩十三年三月


    天地變,灑淚罵天公


    狀元何用


    最後一副畫像,女子所穿與第一幅畫像一般無二,手拿一枝梨花,正緩步走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隻是這幅畫像的左下角,畫著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的背影。正看著女子迴來的方向。題配詩文,名目“圓”:


    十裏之外有竹籬,


    君攜子來安新居。


    竹簍織就八千四,


    誓言勿忘,團圓可期!


    沒有落款時間,沒有再提其他話語。


    方展仔仔細細看完了最後一幅畫像,怔怔的站在那裏,沒有說話,沒有其他表情,仿若石像一般,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燭火啪的一聲,方展猛的抬頭。


    芽兒柔聲道:“方展,你先別傷心,再仔細看看,說不定還有其他跟你娘有關的東西。”


    方展似乎一下子沉浸在父親母親多年的過往中,芽兒一提醒,長出了一口氣,說道:“我娘……”他說不下去,不知該說些什麽,似乎隻是想叫這一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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