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衣與尚可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李玄衣笑道:“這兩個老小孩兒,鬥個沒完沒了,煩死了!”


    尚可裂嘴兒一笑。


    李玄衣又道:“這梨花也是挺好的,偏偏我就是喜歡我家的杏花,這兩天開的可好了,方展,你明天去看看。”


    方展沒有說話,尚可插嘴道:“還沒結果子,有什麽好?”


    李玄衣嗔道:“方展家有梨花,我家有杏花,到了八月份,三娘家的桂花一開,那才叫好呢,你家呢,你家有什麽?”


    尚可憨憨的道:“我家……有鬆樹!”


    李玄衣又笑開了花,說道:“我們家裏麵都是花,你家倒好,弄了一棵樹,還是鬆樹,哈哈,哪有人把鬆樹栽到院子裏的,多少年了,連個鬆果都不結,還被你爹寶貝一樣供著。”


    尚可一歪頭,他不是尚稷,總能跟李郎中掐到一起,對於李玄衣,他沒想過反駁,也沒去想難道杏樹和梨樹不是樹嗎?但隻要看到她笑,他就很滿足。


    這是整個竹籬村人盡皆知的事。


    月中天。


    李玄衣扶著李郎中,顯然他有些醉了。


    尚稷邊走邊笑,說道:“怎樣?不服?你以為你的酒盅小就占了大便宜,哈哈!丟人了吧!”


    李郎中低著頭,沒有說話,或是已經說不出話了。


    尚稷又道:“說話呀!你倒是說話呀!哈哈!”


    李玄衣嗔道:“尚叔,能不能別欺負我爹了。”


    尚稷哈哈大笑。


    三娘在屋子裏幫忙收拾桌子,尚可也在幫忙。


    尚稷走到方展身前,大手一拍方展的肩,本想說些什麽,似乎一時間又忘了,眨了眨眼,粗聲粗氣的道:“明天太陽照常升起!方展明天還是方展!”


    屋子裏收拾完畢,所有人陸陸續續走出,方平在送人,李玄衣走到方展身前,卻對著尚可問道:“你常說的那句話是什麽來著?”


    尚可一怔,突然說道:“要問世間誰最帥,潭霞溪邊讀書郎!”


    方展苦笑:“沒你帥沒你帥!”


    李玄衣牽起方展的雙手,定定的看著他,說道:“我們在等那個最帥的讀書郎迴來!”


    春夜深重。


    席散人空。


    方平許是飲醉了,等人們都走了以後,對著方展說道:“夜深了,睡吧!”


    然後就自行到屋子裏麵。不一會兒,已傳來輕微的鼾聲。


    方展困意全無,他坐在那裏,想了想,然後走到竹屋旁邊的儲物間,抱出了很多的竹條。


    這些都是方平為編織竹簍準備的。


    搬過一把椅子,坐在院子裏,借著月光,開始編織竹簍。


    方平多年來,隻要在家,就從未間斷編織竹簍,顯然今夜確是有些喝多了。


    但他編織竹簍的手藝,方展多年看下來,也早已學會。


    他坐在那裏,開始按照父親的手法,一條一條的編下去。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方展心無旁騖,編的很是專心,不知過了多久,竹簍的底部終於成型。


    他的手原本就細皮白肉的,方平從不讓他做多餘的苦勞,隻是讓他專心讀書。


    所以,他的手開始流血。


    竹條的邊緣很是鋒利,把他的手割出一道道血痕,血痕偏深的,已經開始滲血。


    方展攤開雙手,怔怔的看著。


    然後不管不看,繼續編著。


    隻是他不知道,方平並沒有睡,他站在屋子裏麵,靜靜的看著方展。


    竹簍的底部織好,方展繼續編著,月光下看不太清,其實一條一條的竹條上麵,沾了他手掌上麵的血。


    竹條有些青綠色,再沾上血漬,如果是白天看來,定會格外醒目。


    終於方平忍不住,說道:“睡吧。”


    方展應了一聲,心知父親並未入睡,不忍老爹擔心,便收拾收拾,迴到自己的房間。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不能入睡。


    他強行讓自己不去想事情,這樣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睡去。


    今夜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不知又過了多久,方展猛然起身。


    他是被吵醒的。


    他似乎聽到了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聲音。


    這一醒來,卻又聽不到了。他困意全消,坐在床上,仔細想著剛剛聽到的怪異聲音,想了一會兒,心下釋然,定是在夢裏聽到的,那也就沒什麽可想的了。


    繼續躺在床上,仍舊睡不著!


    他起身,走到父親門外,隱約能聽見父親傳來的鼾聲。


    確定父親已經睡下,再次來到院子裏,繼續編織竹簍。


    可這次明顯感到手上傳來的鑽心的刺痛。


    他攤開手掌,看了一眼,心道:“父親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想到這裏,不理手上的刺痛,繼續編織。


    夜,就像燃著的香,一點點變短。


    不知不覺,村裏的雞叫聲傳來。


    方展伸了個懶腰,停止手上的工作,靜靜的坐在那裏,對自己說道:“睡!”


    然後,再次返迴屋子裏,這次很快,躺下就睡了。


    又有奇怪的聲音傳來,那聲音似乎是千萬種不同的,很小的,很細微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一同傳進他的耳朵裏。


    方展在睡夢中,神隨心走,他仔細的聽起來,一點一點分辨著各種聲音。


    那龐大複雜的聲音群裏,他似乎聽到了花朵在綻放、嫩芽在努力撐破土壤、露水在輕輕滴落草叢、有老鼠在磨牙、蚯蚓在土裏麵伸展、巢裏有鳥兒挪動了一下身子、空氣在緩緩流動、甚至自己血管裏麵血液流動的聲音,脈搏跳動的聲音。


    等等等等,錯綜複雜,千變萬化。


    同時,讓他在睡夢裏感到吃驚的是,他又忘記了唿吸!


    自他從江裏麵破水而出那一刻起,他就在觀察自己的唿吸,當他發現一切如常後,便把這件事拋在腦後了。


    但現在是在睡夢裏,不但忘記了唿吸,同時又聽到了千萬種平時根本就聽不到的聲音。


    他知道,那是宇宙的聲音,那是萬物生長,大自然的聲音。


    他猛然驚醒,身子卻已濕透了。


    醒來後,他凝神迴想著剛剛夢裏麵發生的一切,發現聲音消失,自己感到缺失了唿吸的緊迫感,忙深吸一口氣,然後,一切如常。


    而這時,天亮了。


    ……


    方平在做早餐,偶有輕微的盆碗相碰的聲音傳來。


    方展起身。來到廚房,幫著父親一起做早餐。


    方平看了一眼兒子,見他眼睛紅紅的,沒有說什麽。走到裏間,不一會兒,手裏拿了一些白色的布條,說道:“把手包一下。”


    用過早飯後,方平說道:“你昨夜沒睡好,再去睡一會兒。”


    方展搖了搖頭,坐到自己的窗前。


    尚可和李玄衣來了。他們仍舊坐在梨樹的枝椏上麵。李玄衣蕩著一雙小腳,說道:“方展,我家的杏花開的可好了,去看看?”


    “砰”的一聲,方展把窗子關上。


    李玄衣轉頸,對著尚可一吐舌頭,搖了搖頭。


    夜裏,方展繼續編織竹簍。


    編的累了,就去睡覺。


    但他隻要一入睡,就能聽到各種聲音,與前一晚一樣,但又略有不同。


    他能感覺到自己聽到了更遠地方的聲音。


    ——喚兒江裏麵一條魚翻打著浪花。


    半天崖壁斜長著的一棵歪脖老鬆上麵,鬆鼠正在采摘陳年的鬆果。


    村子最西邊王叔家裏麵的黃牛正在默默的倒嚼。


    村東邊黃麻子家裏的大黑貓剛剛捉到了一隻老鼠。


    老烏頭已經起床在磨豆腐。


    李玄衣的鼾聲並不重。


    尚可在睡夢裏偷著笑了一聲,許是夢見了李玄衣。


    三娘在哭!


    方展猛然驚醒!


    三娘在哭!


    可是他醒來後,所有的聲音一起消失。


    他努力的迴想著,確定是三娘在哭!


    同時沉重的窒息快把他憋瘋。他立刻長吸一大口氣。一切又迴複正常。


    方展坐在那裏,三娘在哭,為什麽?要不要去看看?他思前想後,最終決定不去。然後,繼續編織竹簍。


    他的手上纏了白布,雖不會傷手,但畢竟也沒那麽靈活了,所以編的很慢。


    好不容易這一隻竹簍將近尾聲,又過了一會兒,方展終於完成了第一個竹簍。


    他捧起,左看右看,覺得還可以,又對自己說著“睡!”然後走到屋裏,倒頭就睡。


    他很快就睡去。


    所有的聲音如同死後複生,潮水一般齊向他湧來。


    這一次,他聽到了深遠的夜空裏,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千裏之外的幻海上波浪滔天,漁船在海岸上被無情的拍打。


    西方千裏沙海,一條蜥蜴正在行走,四爪踏起沙塵。


    極北雪靈國正在下著鵝毛大雪,有野兔正在覓食。


    皇宮裏有小太監打著哈欠,困意濃濃。


    有戶人家中,男女正在做著沒羞沒臊的事。


    方展再次驚醒!


    “這可如何是好!”方展對自己說著,一張臉紅到了脖子。


    “我不是故意的!見諒見諒!”


    方展平複了一下心情,又想:“我能聽到這些,定是那顆珠子的緣故,可為什麽隻能在睡夢裏聽到。聽得如此遠,那……能看到麽?”


    他收拾心境,想了想,倒頭又睡。


    臨睡前對自己說,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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