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寒川從門內走出,一步步走到他身邊,彎腰蹲下,溫軟了聲音:“乖乖,餓不餓,你是想在外麵吃點東西迴家,還是我們一起迴家,讓阿姨做飯。”


    溫言喻仰頭看向男人,下意識想去牽他,可手抖了太久,沒有力氣抬起。


    傅寒川察覺到這點,立刻伸手握住他的手,一手穿過膝蓋,一手越過腰腹摟住肩下,以公主抱的姿勢,給人穩穩抱起。


    懷裏的人很輕,很輕,不說常年鍛煉的他,換成一個有點力氣的成年人都能毫不費力地輕鬆抱起。


    傅寒川低眸,蓋住眼底那片憂慮。


    “想迴家還是去外麵吃飯?”傅寒川微微垂首,在少年耳邊又問了一遍。


    溫言喻把頭埋在男人肩頸處,聲音很輕,帶了點困意:“我想和你迴家。”


    “好,迴家,我們迴家。”


    低調的黑色卡宴濺起路邊一片水花,在濕漉漉的地麵上留下一串串漣漪。


    車內放著節奏舒緩的純音樂。


    溫言喻垂下眸子,發了會呆,突然低低道:“對不起,給你添了好多麻煩……”


    他的聲音很小。


    傅寒川眸色微微一沉,把他摟得更緊。


    “你從來都不是我的麻煩。”


    細密的雨滴落在車窗玻璃上。


    哪怕醫院距離家的車程並不遙遠,溫言喻還是不自覺靠在身旁的人懷裏,緩緩閉上了眼。


    很困。


    也很累。


    大腦努力想要轉動,但每次都像被霧氣籠罩了般,怎麽也動不起來。


    自從他在互聯網上查到君常墨信息的身份之後,恐慌與焦慮的情緒就沒有下去過。


    隻要一閉上眼,記憶裏的聲音,便會如浪潮般洶湧壓來,在他耳邊不斷響起,無間斷播放,不斷吞噬著他。


    那由他曾經無數次死亡,無數次痛苦與絕望匯聚而成的慘叫聲。


    唯一能讓他心安的,讓他還沒有逃跑的。


    隻有每晚入睡時,係統總是會來到他的身邊,告訴他傅寒川是安全的,告訴他自己是安全的。


    他們會把君常墨解決。


    還有司夜哥哥,洛什維爾,球球……大家都在,他們隻是不在這個世界,他們都還記得你。


    溫言喻,我們會保護你。


    你要待在傅寒川身邊,待在他身邊。


    隻有那樣,你才能保護自己。


    保護傅寒川。


    不要害怕,不要逃跑,不要尖叫,捂住嘴,別尖叫,別害怕。


    連續幾天輾轉各大醫院到處體檢,雖然傅寒川什麽也沒說。


    但每次做完檢查後,傅寒川那黑沉沉的臉色,還有忽然轉變的態度。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帶迴來了多少傷,但長久的病痛,也讓他知道八成是檢查結果不太樂觀。


    傅寒川之前對他,每天偶爾還會兇上那麽幾次,但這幾天可謂是小心翼翼又溫和。


    也許是賤。


    自己喜歡的人,對自己體貼入微又小心,正常人本應該會高興的。


    但他並沒有產生什麽高興的情緒,相反,是一種快要把他壓到窒息的愧疚與澀意。


    自己是傅寒川重要的朋友,也隻能是朋友,他做了錯事,無法挽迴的錯事,傅寒川厭惡他,恨他,他都能接受。


    但傅寒川無法舍棄他,無法放下他。


    所以收斂一切情緒。


    哪怕被他傷害,還是會憑借責任感,與那份割舍不去的重視,來愛護他。


    放下了高傲自尊的照顧與擔憂……


    一想到這,負罪感與自厭就如山般朝他湧來。


    看到傅寒川小心翼翼待他,為自己忙前忙後,本能想要逃離,想要落淚。


    自責自己為什麽會添這麽多麻煩,自責自己為什麽好不起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活著於他而言變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忙著倒還好,但隻要一閑下來,就會不自覺想要解脫,想要自由。


    可一想到傅寒川做的那些事情,一想到若有天自己真的不在了,傅寒川會難過,又害怕自己真到離開那天,傅寒川要怎麽辦。


    溫言喻,傅寒川恨你,你已經把他害得夠慘了,你怎麽能這麽貪心。


    溫言喻,你再也見不到你的父母與妹妹了,你沒有家人了,你注定了是要為劇情爛掉的炮灰,你應該早點解脫。


    溫言喻,你對傅寒川很重要,你不能死,哪怕他也恨你,可你如今依然對他很重要,你不能死,你得熬到故事結束,你得熬到傅寒川找到下一個重要的人,下一個能陪伴傅寒川度過餘生的人。


    各種情緒與事情交織在一起,矛盾糾結,像是一顆旋轉的刀球,在體內瘋狂轉動,一遍遍撕裂體內的血肉,鑽心刺骨地痛。


    溫言喻眼睫輕顫,蜷進男人懷裏,一遍遍在心底不停道歉。


    身體與精神沉重得像是灌了鉛。


    他的心在告訴他,哭出來吧,他的醫生告訴他,溫言喻,你應該哭出來。


    可眼睛又幹又澀,淚好像早就隨痛苦與絕望一起流幹了,什麽也流不出來了。


    耳邊有什麽在嗡嗡嗡地不停鳴叫。


    冷的雨滴不斷打在玻璃窗上,不斷打在心上,劈裏啪啦響個不停。


    他聽到了……


    雨在替他哭……


    ——————


    臥室隻開了一盞小夜燈,昏黃的暖光在整個房間鋪灑開來。


    溫言喻窩在大床中央,身邊數隻毛絨絨被燈光暈的柔軟又溫馨。


    傅寒川倚靠在床頭,眼底看不出什麽情緒,發呆一樣地看著手中診斷報告單。


    患者幻聽嚴重,可能伴隨輕微幻視,中度被害妄想症,有一定自毀傾向,中度睡眠障礙,思維遲緩,伴隨一定程度的認知錯亂。


    經診斷該患者有重度抑鬱傾向,較為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有輕微精神分裂表現,並伴有較為嚴重的軀體化反應,建議不要讓患者獨處。


    傅寒川折起報告單,動作很慢,將它一點點撕碎丟入床頭的垃圾桶中。


    記憶閃迴至白日。


    陶清玥坐在辦公桌邊,借著開藥的空檔,對他說:“導致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很多。”


    “雖然他本人的戒備心理很重,並不願意向我透露太多信息,但我推測他應該是過去遭受過長達多年的精神虐待,甚至可能遭受過危及生命的肉體虐待,所以漸漸演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這種情況可以通過藥物和家人朋友愛人的陪伴緩解創傷。”


    “但作為家屬還是要做好心理準備,精神傷害本身是很難逆轉的,就像一麵已經破碎的鏡子雖然可以被粘起來,但裂痕很難徹底修複,所以精神類疾病的治療通常都是持久戰甚至一輩子。”


    “一個健康的人內心是綠洲,那麽他的內心世界就是被烈火多次焚燒後的荒地,原本那些可以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綠植都被大火燃燒殆盡了,精神自然就崩潰了,在這片平原我們可以種下新的種子,但想要恢複最初的樣子需要很多很多的愛與精力,也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至於他現在的情況,你可以把他看成一隻受傷後的小兔子,兔子痛了是不會叫的,所以我們很難發現兔子受傷了,相對地,這種情況其實比大哭大叫還要嚴重。”


    “但要知道一點,能忍痛不代表不痛。”


    “還能叫出來就是身體還在求救,但如果連叫都叫不出來了,第一種可能是他曾經的多次求救都沒有得到過迴應,時間一長就不敢發出聲音了,第二種可能性是他沒有了求救的念頭。”


    “當然也有第三種可能性,兩者的結合體。”


    “我和他溝通的這兩天,我發現他對所有人都有一種很強的負罪感,和不配得感。”陶清玥配好處方藥,側頭看了他一眼。


    “雖然很多事情我並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把你看得很重要,並且對你的負罪感和愧疚感很重,這是壞事,也是好事。”


    “他會因為那股對你的愧疚感與負罪感想要結束一切,也會因為那股愧疚感而為你活下去,雖然兩者都很痛苦,但……活著總會有希望的。”


    窗外黃昏暖光被雨霧遮蓋。


    女人那無奈又感慨聲音還在耳邊迴蕩。


    “說實話,他是我接觸過的患者裏情況最嚴重的一個了,不管是生理還是心理,曾經幾個比他情況還要好上很多很多的,現在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他是個很堅強很堅強,堅強到甚至有點讓我覺得有點……讓人心疼的孩子。”


    窗外雨聲越來越大。


    心情隨著雨霧變得沉重又壓抑。


    傅寒川發了會呆,下意識想從床頭櫃拿煙,手已經伸了出去,剛觸摸到櫃沿,動作一頓,又收迴了手。


    傅寒川轉身躺下。


    溫言喻唿吸勻稱,窩在被窩之中,身邊圍滿了陪睡玩偶,耳邊兩縷劉海耷拉在臉側,像是兩隻柔軟兔耳。


    傅寒川緩緩靠近,把睡熟了的小兔輕輕摟入懷中。


    心跳聲交織的刹那,分不清誰是誰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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