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一覺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他拿起手機一看,就看到裏麵好幾個管製的微信群裏麵都炸了鍋,他其他群都靜音了,但是自己在的緊要工作群也響個不停。他便打開看了。看第一眼還好,第二眼他就從沙發上站起來了——國航416號從雅加達飛往上海的航班出現嚴重故障,雙發失效,在香港成功迫降。


    飛機故障時時有,單發引擎故障他自己也經歷過一兩次,但雙發失效的引擎故障太少見了,近十年隻有個位數,而且但凡遇到,生存機率基本對半開。中國民航更是一次都沒有過,這是歷史頭一次。


    方皓打開了電視找新聞看,同時飛機出事時候和香港空中管製的語音記錄都是公開的,一個群裏也有人發了這個錄音。


    錄音裏麵,香港區域的管製員沉著冷靜地與國航416機組對話,全程都是英文。錄音很長,最開始是陳嘉予告知雙發失效,喊了mayday,準備海上迫降。後來,他告知香港進近他恢復了一邊引擎的推力,會超高速度迫降,要求了最長的跑道。


    進近的管製員是一位女士,聲音依舊很鎮定,就好像她聽到的不是mayday,而是航班普通進場時報告高度和航向一樣。盡管現在的情況萬般緊急,整個波道都肅靜了,所有人,在機場不在機場的,都看著陳嘉予手底下操縱著一架引擎推力不聽他使喚的,很可能衝出跑道的重型客機。


    方皓覺得心裏突然被觸動了一下。整個過程中,從區域,到進近,到香港國際機場的塔台,每一個人說的話不超過十句,全部都是尋常地空通話中會出現的標準句式,可是方皓設身處地知道他們那時候的焦慮和擔心。他也知道,倘若他是國航416號機組,管製員之於他們就好像有獎競猜闖關遊戲裏麵唯一的場外求助熱線,隻不過這場競猜,輸了的結果慘重了點,輸了就是機毀人亡。他以前在學校學過,實習的時候也告訴自己過,可似乎這是他第一次從外界作為旁觀者直觀地感受到——他們很重要。他很重要。


    後來,416號初期事故調查報告出來以後,他又去反覆看了416號和香港空管的對話。


    那天下午,方皓在公寓裏麵反覆踱步許久,最後他一咬牙,撥通了盧燕的電話:「盧姐,我想好了。咱們一起去大興吧。」


    盧燕聽起來是在那邊笑了,然後她說:「別叫盧姐,太顯老了。叫我名字吧,以後咱倆肯定熟起來了。」


    方皓嗯了一聲,然後順著她的意思叫了:「謝謝燕兒姐。」


    過來大概半小時以後,路家偉迴來了。他進門跟方皓打了個招唿,然後也絲毫不提他們早上吵的那一架,反而是拿起手機叫了外賣。


    最後,是方皓主動提起來的:「我們繼續說說早上的那件事?」


    路家偉看著他半晌,然後挺溫和地笑了,言語間卻是推託著:「今天工作太忙了,我們改天再聊,好不好。我知道你本意不是鬧矛盾,我隻是沒有那個精力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方皓隻得順了他意思。


    兩人之間一時無話,又過了一會兒,是方皓主動跟他提起來:「我接了那個調任大興的邀請。之後,可能要搬到那附近住了。我……周末還是會進城的。」


    路家偉愣了一下,方皓似乎能看到他大腦在飛速過濾相關信息,就好像上庭前迴顧重要文件似的。他在迴憶方皓說的到底是什麽邀請。良久,他想起來了,嘴裏卻是問:「不漲工資,也要調任嗎?」他卻隻字未提方皓說的要搬走的事。


    那天快結束的時候,方皓在衛生間刷著牙,突然問路家偉:「你說,你喜歡我什麽啊。」


    路家偉對這個問題自然是毫無準備,他答得也不那麽漂亮,甚至可以用跌跌撞撞來形容:「就……咱們倆在一起,挺舒服的啊。」


    方皓嘆了口氣,然後又漱了口,把燈關上了。


    2018年12月11日,香港,尖沙咀。


    方皓跑完了人生第一個百公裏,之後他和陳嘉予在小雨之中慢慢渡步。此刻,身處他鄉的好處又顯現出來,陳嘉予一直拉著他的手,坐在的士裏的時候,還彎下身子給方皓捏著大腿上麵疲勞又緊繃的肌肉。


    這次,是陳嘉予帶著他洗了澡,然後給他吹幹了頭髮,在方皓簡單拉伸了一下躺在床上之後,陳嘉予拿出了筋膜槍幫他放鬆,然後他按著按著,方皓居然就睡著了。他跑了整整10小時50分鍾,這是挑戰生理極限的跑動,他急需睡眠來充電。


    再次睜眼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陳嘉予見他醒來,就輕聲問他:「還累不累?能不能走?能走的話我們去吃點東西,看看夜景?」


    方皓低頭一看,才發現到了終點以後發的獎牌還在他脖子上掛著,是陳嘉予陪他洗過澡以後他又戴迴去的,本來就是為了拍個照發給樊若蘭和方晟傑,可是一不小心就忘了摘下去。他試著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說:「可以走,我們走吧。」


    陳嘉予也發現了他的目光,他肯定地說:「不想摘就戴著。」


    方皓笑了一下,然後就戴著獎牌,又拉起陳嘉予的手,任他帶著出門。他們酒店就在尖沙咀,隨便吃了點補充碳水的晚餐之後,陳嘉予帶著他又往南走。他說:「去看看維多利亞港的夜景。」


    方皓覺得不止陳嘉予,他自己也是越活越迴去了,三十歲馬上三十一的大男人,戴著塊獎牌不想摘,拉著喜歡的人的手不願意放。如果說這幾個月他看清了什麽事,那就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喜歡的人就要攥緊在手心裏不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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