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您小時候就是這樣餵我吃飯的,好像餵到我上小學吧?」她忍淚笑道。


    「你小時候很瘦,總是不好好吃飯,每次餵飯都把你奶奶急壞……」短短一句話,爺爺說得無比艱難。


    「您脾氣比奶奶好。」程知微笑道。


    「你奶奶就是急,脾氣急,做事急,連到下麵去,都要趕先我一步。」


    「您別說話了,喝點湯。」程知微舀了一勺湯。


    「這魷魚麵還是這麽好吃。」爺爺說完,對她擺了擺手:「不過,我吃不下了。」


    「您再吃一口。」程知微哽咽道。


    爺爺虛弱地搖了搖頭,他靜靜望向窗外,半晌,才道:「你還記得,爺爺讓你練習毛筆字的那段話嗎?」


    程知微點頭:「記得。」


    「你背給我聽聽。」


    「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麽也沒忘,但是有些事隻適合收藏。」


    程知微低啞的聲音成了這寂靜病房內唯一的聲源。


    她幾度哽咽,難受得說不出話,但還是憑著記憶,將它們往下念。


    「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


    「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隻有兩處:心與墳墓。」


    終於背完,她看到爺爺臉上驟然有了光。


    爺爺看向她:「你不是想知道爺爺的秘密嗎?」


    「爺爺今天就告訴你。」


    第64章


    繁園


    程從先出生於 1938 年。


    他的出生,或者說,他這一代人的出生,註定是不幸的。


    在程從先出生後的一個月,日軍從大亞灣登陸,一路長驅直入,廣州淪陷。


    他那時候還是繈褓中的孩子,對這一段記憶很模糊,隻是長大後從父母口中得知,他一兄一姐喪命於這一年。


    1942 年,全國大饑荒,那年程從先 4 歲。


    「那年河南旱災,河南是全國的糧食大省,1942 年春天開始,河南全省滴雨未下……」


    「那年的旱災嚴重到什麽程度呢,田裏的土已經握不成團,鬆如散沙。」


    爺爺迴憶起這一段,渾濁的眼球積滿淚水。


    程知微握著他的手緊了緊,鼻尖跟著發酸。


    「我們吃穀糠填飽肚子,那時候一畝上好的田地隻能換一鬥米。」


    「穀皮,麩皮,花生皮成了主要食物,甚至,有些人為了活下去,吃牲畜的肥料,樹皮,樹葉。」


    「千裏平原,樹不留皮。」


    「家裏隻要有一口米湯,都留給了我。」


    「我父親,是活活餓死的。」


    這一段程知微從未聽爺爺提及過,關於太爺爺太奶奶,她印象中十分模糊,像是從未存在過。


    「我能活下來,算是上天眷顧。」


    「我從出生,到成年,就沒吃過一口飽飯。」爺爺說完,劇烈地咳了起來。


    飢餓伴隨著程從先的前半生。


    因此,他努力學習,那時候學習也不是為了考大學,因為他們那會兒對於「大學」並沒有多少清晰的認知。


    他隻是,想學習更多的耕種知識,想種菜,想產糧,想讓他父母,兄姐,自己,再不挨餓。


    1959 年,那年程從先 21 歲,如願進了農科院。


    「我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可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1959 半年開始,我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自然災害。」


    他空有一身本領,但在大自然麵前,不值一提。


    那一年,南方水災,北方幹旱。其中受災麵積達 4463 萬公頃,且超過 80%的災害地區集中在河南、山東、湖南、四川等主要糧食產區。


    而且除了旱災、洪澇、霜凍、風雹等常見災情外,還出現了並不多見的鼠災、蝗災。


    大旱之下,國民不僅吃不上糧食,有些地方連飲水都存在困難。


    「我還記得 1960 年,農科院來了個新同事,是個女同誌。她瘦得像紙片人,好像風一吹人就倒。」


    「她比我還可憐,我雖然挨餓,但家裏人還惦記著,她呢,家裏糧食不夠,分到她頭上的本來就少,她還不能吃,要讓給兩個弟弟。」


    「我跟她分到了一組,領導要我們研究一款新型水稻。」


    「白天我們研究怎麽種水稻,晚上就躺在稻田裏,看著月亮,幻想有那麽一個地方,裏麵種滿了瓜果,樹上掛滿肉,伸手就能摘到,源源不斷……」


    「我們還給這個地方起了個名字。」


    爺爺的聲音已經虛弱得幾乎聽不清,程知微湊近他,看著他的唇一張一合,嘴裏重複念著:「繁園。」


    「爺爺,您累了,先休息,我們明天再聊。」程知微眼淚成串地往下道,哽咽勸道。


    爺爺虛弱地搖了搖頭,繼續道:「後來,我們實在餓得厲害,就會一起拚湊繁園,她說要在繁園裏養一窩小雞,還要在繁園裏挖個池塘養魚。」


    他們就是靠著對「繁園」的幻想,活了下來。


    「那後來,那個奶奶呢?」程知微問。


    「她調走了,去了河源。」爺爺神情恍惚,眼神無法聚焦:「她調走之後,我們就再沒見過。」


    「可是之後,我還是會夢到繁園。」


    「繁園」已經是一種美好意象,這些年來,一直存在於程從先心中,無法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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