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懷明神色自若,已然收好適才激越的情緒,道:「聽聞今日朝中有人誣告本官,本官求證心切,便留不得王爺坐下喝一杯粗茶了。宮中攝政王在等,王爺,請罷。」


    雨滴敲打油紙傘麵,敲得嘈雜,敲得人心煩亂。天邊一記雷光裂空,驚雷將至的一剎寂靜,薛懷明聽見今安說話。


    「自付襄當朝上諫,一樁註定證物被毀的案子,何須本王親自來這一趟?」


    「說起來,大人可還記得連州閔氏。雖則前年這門氏族早已隨家主下罪斬首而分崩離析,可當年昌盛,可是全賴大人一手扶持。」


    驚雷聲起,薛懷明愕然轉頭,今安沒有看他,侃侃而談,講故事一樣。


    「好巧不巧,本王前年正好往連州走了一趟。大司空不知,為連州爭權一事,羅閔二人鬧得是不可開交。而羅仁典此人,優柔難斷,唯一一個長處,大約就是留人把柄。他留了大司空與閔阿私下往來的信件,因緣際會,來到本王手中。」


    輕飄飄幾句,語氣起伏都少,令薛懷明聲音與頭皮都繃緊:「什麽信?」


    今安轉頭朝他一笑,雨水塗滿的麵容美麗異常,卻顯猙獰:「構陷燕氏,尋機奪位。」


    薛懷明麵色刷地一下慘白。


    好幾息,庭院中隻聽雨滴敲打傘麵、缸中蓮葉。


    又一道雷光,說時遲那時快,薛懷明暴起去搶今安從袖中拿出的信件——


    如何能敵得過飲血的刀刃。


    片袖不沾灰的大司空被劈斷手骨失力倒地,泥水汙了紫袍大片,濺上麵頸,僕役爭相唿喊來扶。


    眼中事物因摔地顛倒,天倒水掉進眼睛,刺痛,薛懷明眨也不眨,死死盯著那封信。陳舊而塵封多年的信,被人摔進滿是炭灰的箱中,咣一聲踢上蓋。


    今安腳踩箱頂,柱膝俯看他。


    「幸而大司馬手下留情,不使本王空手而歸。」


    第144章 烏夜啼(十)


    刑獄。


    進來這處的莫不是犯案在冊的罪臣,罪名一定鐐銬一鎖,審問的獄卒管你之前是做多大的官,鏽刀鞭鉤一拿,定要敲碎一眾嚎啕喊冤的死鴨子嘴,從喉肚裏頭掏出東西。一日之刑掏不出,那就用三天,用半月,用一月,端看綁在刑架上的犯人骨頭有多硬。


    如此重刑之下,一人下獄,往往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扯出幹係無數。此番陳州官銀貪汙重查,加上多年前的燕氏謀反舊案,數案並揭,朝臣惶惶不可終日。又有大司徒負荊請罪在前,幸得攝政王寬宥,既往不咎。一時間,攝政王惜才之名傳開,上請自證或述罪的奏疏紛遝。


    為撫人心,為示公正,攝政王下令,請定欒王監察刑獄。


    自大朔開朝啟用的刑獄建在地底下,由上往下的石梯鏽斑覆蓋原色,越往下越窄,入目所見,皆是陰寒濕重。灰牆上掛的不知是血是水,滴滴答答。


    兩日來,犯人被押進了一茬又一茬,擠得獄中人滿為患。


    薛懷明的病腿在這等環境下寒氣入侵,越發不得安生,癱坐在草堆上。他沒有受過刑,看著一個個曾經拜入他門下、衣冠肅正請禮的麵孔,散著發糊著血,被獄卒拖死狗般,在牢房與刑房的路上來來迴迴。


    薛懷明枯坐,看牆上燭影越燒越短,仿似在酷刑煎熬下的命火具象。


    沉鐵門鎖一震一鬆,一個獄卒推開牢門,另一個抬著一把黑檀交椅往牢房進,木腳磕上地,磕醒薛懷明昏沉神思。


    獄卒將交椅穩穩噹噹地置放在麵向薛懷明的半丈前,退站門後,垂首恭敬等待。


    稍頃,腳步聲漸近,來人一身象牙色袍衫,步入此間昏暗。他坐上交椅,袍裾一提一放,衣料一角繡著雲月銀暗紋,潔淨得與骯髒地麵格格不入。


    薛懷明順著那一角袍裾往上看,定在男子臉上,瞳孔一顫,「是你。」


    燕故一肘撐椅圈,垂目看他,道:「是我。」


    「想必這一天,你已經等了很久。」


    「是啊,太久了。」


    喟然長嘆一聲,薛懷明閉了閉眼,道:「那封信是你拿來的罷,難為這些年你潛在羅仁典身邊。」


    燕故一:「不難為。」


    薛懷明想起什麽,有些恍然:「是了,早聽聞燕都督在連州說一不二,連州侯如今也要夾起尾巴做人。」


    在王都朝野為新政割據分權而爭鬥的這兩年,薛懷明難以兩顧,恰恰給了地方勢力趁隙生長的時候。再想抽手料理,未能及時除根的草籽已然長成麵前的龐然大物。


    薛懷明坐在草堆上,背倚粗糲石壁,燭火被交椅上的人擋住,居高臨下的桀桀陰影將他俯視。


    此番舊案被重揭之前,從來隻有自己高高在上,將他人踐踏成螻蟻。


    「聽聞,薛郎中以烏紗帽與項上人頭作保,要為你查證。」燕故一手中烏木扇搖阿搖,麵上光影忽明忽暗,「令郎一番拳拳孝心,大司空該感到寬慰才是。」


    「你!你……」薛懷明平靜麵孔破碎,驟然瞠目,指燕故一,「你要對他做什麽?」


    「我要對他做什麽?」燕故一合扇,撫拍扇柄,好整以暇,說,「我能對他做什麽?」


    「不要裝糊塗了。你對付襄所說,要讓構陷你燕氏之人不得好死,如何會放過這大好良機——」


    「大司空給的這頂帽子,燕某戴不了。兒子以為父親含冤入獄,想為他洗清罪名,才有此驚人之舉。說起始作俑者,全是大司空你自己造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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