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春闈考中者共有六十四人,都是頭一迴踏進華台宮,謹言慎行,誠惶誠恐。眾貢士在昭清殿中間排成六豎八橫,齊聲向空無一人的皇座山唿行禮,再向坐在側位的攝政王行禮。


    昭清殿迴聲空曠,無數龍身龍爪盤踞樑柱,金漆龍目威嚴,俯瞰殿中依照官服品階涇渭站立的紫緋青灰色。


    百官夾圍而立的眾貢士沒有品級,皆著白袍黑帶的襴衫,不論出身不論來歷,隻論今日出口吐成的章論。冠帽一束,一眾低頸垂眉、麵目模糊。隨著內侍監的一聲聲唱和,一位位出列應答。


    雖則不論出身來歷,但譽著他們底細的名冊早已呈上主考官們的案頭。


    「當前那二位就是本次春闈的前二名,左邊是陳州的藺氏,舊官宦清流出身,去歲夏僥倖得洗冤屈。另一位是靳州的……」


    大殿上唱和應答的嘈雜聲中,近臣站在後側向今安一一稟報名冊上的各人,說到這裏,他口中的「另一位」正好應聲出列。


    今安站在通往高台皇座的玉階最近處,身後群臣伺立,同看那人著一襲黑白襴衫越眾而出,去到玉階丈前觸額跪拜下去。


    墨發盡綰,束封修腰,即便俯身跪拜也折不下挺直的脊背。那一片展開鋪地的大袖,將將潑到她靴前三尺。


    嵌地金磚光可鑑人,今安低目,看見他俯下的眉眼。


    一年又數月,洛臨江水迴溯,裘安白雪凋敝。


    再見故人。


    曾拖曳在少年脊背廣袖的單薄綺麗,似乎全消了個幹淨。取而代之的,是這身標榜著功名利祿的襴衫官服,撐起的端方。


    今安先移開了目光。


    沙漏顛轉來迴,她聽著耳邊近臣的稟報,一個個看過站在殿中的貢士,聽過他們的策論應答。沒有對誰多看一眼,也沒有少看一眼。


    直至夕陽推著殿前立柱的影子斜到殿中,內侍監一聲長喝,群臣告退。這場從日起到日落的殿試,隨遠山餘暉一併謝幕。


    ——


    三更天。


    稟祿走進禦書房中,拂塵柄點醒兩個內侍,掀起熏籠的蓋子看過炭火,又擱下。他環視一周,拂開珠簾往裏走。


    珠簾搖晃,滿室輝火,大書案後坐著一人。


    前年冬,皇帝遇刺重傷牽起舊疾,自此纏綿病榻,手中權柄卻避過了在朝所有名正言順的皇子,獨獨遞給了這個人。


    也不是繼承,是攝政。


    僅僅是攝政,已經荒謬至極,足以令天下人揭竿。


    莫說她攝政一月,便將大朔朝野推去了意欲天翻地覆的懸崖邊。


    今日殿試上,稟祿注視著那些從各州地一一過關斬將而來的、數張模糊不清的麵孔。那些人,將成為眼前人手中權柄的新助力,來與龐然大物般的舊規則抗衡。


    山堆奏摺和筆架垂置的縫隙間,燈火太盛,伏案人的秀美輪廓籠著層光暈。


    她是當今陛下的皇五女,也是如今被架於薪火上的奸佞人。


    攝政王鳳丹堇。


    有別於世人所說的工於心計,她向稟祿看來的目光甚至稱得上溫和,抬睫別目間,一捧春露乍現。


    鳳丹堇身上還穿著今日殿試的金繡蟒袍,袖尾比起清早著衣時多了幾折皺褶,與呈上的貢士答卷一起堆在案台。


    稟祿上前挽袖磨墨。


    絲絲縷縷的硃砂色在雪硯水中磨化開,直至血液一樣黏稠。


    鳳丹堇執豪沾硃砂,點在宣紙上,「今日殿試眾人,其中一人論才華當評第一,所述於策論、政史上亦言之有物。隻一點,不解百姓疾苦。」


    上位者說話時通常不需要附和,稟祿也習慣於把自己當成一個口啞耳聾的死物。


    新的代掌權者卻不同,她抬目看向身旁人,「你覺得呢?」


    插滿耳鬢的金釵翡翠搖晃流蘇,她的瞳色比窗外夜幕更濃,極黑極亮。


    在他人口中,鳳丹堇眉眼與她早逝的兄長、朔帝與皇後最疼愛的長子頗為相似,又是正宮所出,順理成章地,萬千寵愛集於一身。朔帝於朝下聽政的禦書房,也是皇五女幼時課後讀書練字的場所。


    出身正統,性情仁和,禦下有度,經綸軍政涉獵尤精,未攝政之前常為人稱道,求娶者眾。名聲最巔峰之時,是前年北境防線又遭夷狄鐵騎壓迫,她卸簪素服跪於昭清殿中,自請和親,以一己榮辱為大朔朝求得百年安穩太平。


    除開令人嘖嘖嘆息的女子之身,鳳丹堇本該也是繼承大統之路上的一大奪嫡者。


    今時今日,鳳丹堇卻也證明了,她確實有一爭之力。


    此刻垂落她腰間的長髮,原應在前年、隨和親車架一道綰作婦人髮式,可夷狄刺客發起的宮變,阻止了這一定局。


    稟祿收斂餘光,答:「出身使然。」


    「是啊,誰能要求一個巨賈大家供出的學富五車之人,同時又能體會到世道艱難呢?」鳳丹堇說著,毫尖硃砂在名冊上圈出一個名字,「本宮尚且不能,何必強人所難。」


    「殿下已經做得很好。」


    「比父皇做得好嗎?」


    稟祿沉默。


    鳳丹堇知道他不敢答,沒有等答案,提筆在名冊一端圈出另一個名字,「盛世之時本宮不介意錦上添花。然則天下人目光如火烹油煎,看我究竟是依循舊例吹捧士族,還是真如新政所傳,納賢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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