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開始吧。」


    先前劇本圍讀會的時候曹文已經把人物都講透了,大概是什麽樣什麽樣,人物的輪廓他給你紮根在腦海裏。拍攝的時候就直接拍,燈光、走位、調度,他不會說什麽,讓演員自由發揮。他很少給鍾奕講戲,鍾奕也不問,拍攝起來很快,兩個人憑著多年的默契、共同的審美去感知人物,搭檔的時候也很順。


    鍾奕能感覺到那種共通性在血液裏流,在徐平飛奔去拿信一次次失望的時候,在到處奔波就為了能蓋章返城的時候,在一邊遭受著白眼一邊偷偷摸摸點燈複習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到鏡頭溫柔的舔吻。


    那時候山裏閉塞,等到知道高考的時候徐平已經錯過了報名,隻能準備來年的考試。上麵規定隻有半天時間複習,然而勞動任務重,天沒亮帶隊的就哐哐砸響他們宿舍的門,幾輛拖拉機拉著到六七裏外的山裏開荒。徐平吃得少,活又多,每天累死累活幹得筋疲力盡,迴去躺倒就睡,一點複習的時間都沒有。劉育良叫他幹活的時候也拿著本書,哪怕是多看一道題,多背一個公式也好。劉育良更是親自給他補習,晚上幹完活還沒來得及躺下,又被拖起來熬夜背書。煤油燈燃到半夜,徐平背得頭昏腦漲,身心疲憊,但精神仍然是亢奮的。因為手裏抓著一個希望,有希望,就有奔頭。和他同屋的知青沒有這樣的條件,跑到垃圾堆裏找資料,經常為了一本參考書搶破頭打起來,抄點複習要點當寶貝一樣藏著。而條件比他好的,早迴家複習去了。全體批判大會上,領導諷刺他們,別以為考大學就不用勞動了,表現不好,立馬就可以把你拉下來。


    徐平變得很想迴家,人心惶惶的知青宿舍,高強度的體力勞動,窮鄉僻壤的大山已經失去了他來時的神秘美麗,隻留下長期被歧視淩辱的陰影。他又和劉育良走得近,閉塞的山村裏流言紛紛,說他和老劉搞不正常的關係,半夜裏偷偷幽會。還有前段時間學校裏傳來的琴聲,被門衛舉報老劉借職務之便私下搞反革命活動。這下他們陷入更糟的狀況,如履薄冰,很長一段時間,徐平都沒有再見到老劉。兩人忽然就這麽疏遠起來。


    徐平就更想家了,他寄迴家的信沒有迴音,托迴城的一位知青到家裏打聽。他每天等,一天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總也沒有消息。那天,是個下雨天,也是郵差來的日子。他早早就跑去村大隊那等,穿蓑衣的郵遞員把信都分發完了,還沒有他的。徐平急了,拉住郵遞員不讓走:「沒有我的嗎?您再看看,我名字叫徐平,兩個字,很好找的。」


    郵遞員無奈:「我還不知道你嗎?你來了好幾迴了,我都替你看著呢,但是真的沒有。」徐平的繼父母親都在某個工廠任職,如果想想辦法的話,還是可以把他招迴去的。就算是迴去幹一份工作呢,再找時間複習就行。


    可是沒有,一封信都沒有。他寄出的那些信,也像是砸進了汪洋大海裏,一點聲都聽不見。郵遞員看不過去,給了他兩塊餅幹走了。他托著那兩塊餅幹,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雨落下來,他怕淋濕了,用油紙包好放進懷裏,抬頭便看到楠生帶著一群人來到麵前。楠生如今也搞到了一身軍裝,因他表現好,提升成了隊長,他們的工分也被他攥到了手裏。


    「你去哪?」


    「我迴去。」


    「你不幹活跑這兒來幹嘛?」


    徐平躲開他們,奈何楠生不打算放過他,橫跨一步攔在他麵前,陰厲的麵孔注視著他。


    「你是不是以為你參加高考,就不用幹活了?」


    「我沒這麽想。」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那些醃臢事。」楠生神秘地笑著:「老劉已經被人民群眾監視起來了,你也別想逃過去!」


    「你們憑什麽監視他!」徐平衝過去,被那群人扭著胳膊壓到地上。


    楠生,一個在山裏摸爬滾打的小子,最恨的就是這群扭捏作態的文化人。


    「過來,兄弟們!」楠生招唿著大家上來,他自己蹲在山石上:「我來告訴你們這群知青有多髒。他們在這找不著女人,就把自己當女人!」


    「你放屁——」


    啪地一聲,徐平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楠生哥,他不是男人嗎?怎麽把自己當女人啊!」


    「這我怎麽知道?他們這群牛鬼蛇神有什麽做不出來的,私下搞資產階級反革命運動都是被揭發出來的。」


    「對,他們就是不要臉。我聽說隔壁村好幾個女知青都懷孕了呢。」


    「難不成他也懷孕了?」


    「扒了他衣服看看不就成了?」


    「楠生哥,扒不扒?」


    「扒!扒!扒了他衣服!」


    徐平瘋了一般地叫起來,他這才知道,以往的那些平靜日子都像夢一樣,已經離他分外遙遠。被老劉庇護著的日子,在繼父家裏孤獨的時光,都比眼下這種風雲詭譎的日子好得多。時代的風終於刮到他身上,而且一刮就是連皮帶肉地扯下來。他被四五個人壓在地上,揪著頭髮,無數雙手摸到他的身上,雨水迷離,讓他看不清那些魔鬼的麵容。地獄顛倒,他陷在熊熊燃燒的火海裏,被粉碎了靈魂。他被扒光了褲子猥褻,他們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女人,有沒有懷孕。


    「cut!」導演喊停之後,鍾奕眼淚還掛在臉上。曹文過去,抱了抱他。鍾奕搖頭,表示他沒事。訓練有素後,他可以隨時建立情緒,把情緒提上去,再放下來,以保證在鏡頭麵前的時候是最飽滿的狀態。表演並不是全部投入的,它始終需要有一根理智的弦在那繃著,需要控製力。笑要笑幾分,哭要哭到什麽程度,都需要細節上的設計。完全投入的表演不叫表演,叫暴露自己。而表演又是需要真刀真槍來的,需要感性,於是他就要在感性和理性之間跳來跳去,以達到一個完美的平衡。拍一場戲也不隻是按照劇本上的那麽拍,做完動作就沒事了,它需要你把一個人物的來去脈都放在一個動作裏,去演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就需要鍾奕費很大的心力,每一場戲都必須認真對待,每一場戲都掏空他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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