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都今日還是座位爆滿,台上白素貞和許仙發揮穩定,穩定之餘還得了許多叫好,畢竟這年頭能賣力氣唱的好角兒不多了,看那許仙長得多精神、多漂亮,再看那白素貞哀苦的模樣多淒美、多動情,就好像她真要被壓進塔底下,此生再也見不到情郎似的。


    二樓包廂的萬顯山顯然也深有同感,竊喜和心疼這兩種情緒此刻在他身上充分體現,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什麽人,心狠手辣,關鍵是越快越不嫌快,越狠越不嫌狠,他這一招連環套下來不說陳鳳年那小白臉,就是落在佩瓏身上也夠嗆,陳家倒的那麽快,快到她都沒法子再去找一位夠格的靠山,看小東西泠泠清清抖著水袖的小模樣,他光看著都替她害怕了。


    他的那種眼神不管定下心來看誰,那個被看的人一定就會有種被惡狼叼住的感覺,王佩瓏被萬顯山看的是毛骨悚然,差一點丹田裏就發不上氣,唱的要比她抽過大煙的師兄還不如。


    還好,等她快上不了氣的時候,她已經唱完了。


    很遺憾台下的掌聲沒有將她帶迴現實,她整個人還是墜在雲裏霧裏,隻知道下麵叫好了,她今天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她撐完了今天的戲,接下來的她要不就是羊入虎口,要不就是跌入地獄。


    陳家的倒台,意味著一步登天,通往天堂的路關閉了。


    這還姨什麽姨太太,運氣好的就學大少奶奶逃迴娘家,運氣不好的就跟二少奶奶一樣,幹脆就一屍兩命,老公跑沒了,她在太平間死不瞑目,遺言都沒有。


    王佩瓏在後台,貌似很安寧地思索著,可惜境界太淺了沒得出什麽感性的結論,隻是恍惚地想,想她來時走過的老路,路的盡頭依舊站著她那位仇人,仇人笑的露出一口大白牙,要把她從現在的好日子裏拖出來,一口氣拖進地獄裏去,從第一層拖到第十八層,永世不得翻身。


    萬顯山,他就是老虎,就是她的地獄。


    別人不知道,蘇佩浮是很知道她以前的那些個‘光輝曆史’的,此刻也看出這是大事不妙,就提議她去搬個救兵,戚老八雖然靠不上,但好歹還是戲院老板,她到時候再從麗都戲院的拐門溜出去,今天溜明天溜,哪怕溜到街頭小報都開始出桃色新聞了,至少也是個辦法。


    眼下車子就停在大門口,她隻要現了身就得上車,不上都不行。


    要躲開萬老板派來的車子,多難呐!


    王佩瓏一向不覺得戚老八有多可靠,但靠不靠得上都得搬個救兵出來,從大局觀出發,她非常不想讓萬顯山覺得自己有多重視鳳年,哪怕鳳年此時一定是被他抓住關起來了,是不是每天一頓毒打,兩天扣一頓飯,這些她都不關心也不在乎,她要萬顯山知道自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她從十歲開始就逼迫自己,把自己武裝的沒有弱點了。


    她想自己應該快速地、好好地物色下一個公子哥,相信憑借她的魅力,不出三天就能找到新的約會對象,雖然這樣做的話她的良心會輕微地受到一些唾棄,會讓她感覺對不起鳳年。


    除了她自己的媽,還有和她一起長起來的師兄,王佩瓏很少受到來自別人的善待,對她好過的人往往都是中途就變了卦,隻能任由她親手了結或丟開,而鳳年卻對她很好,滿打滿算小半年都好下來了,好到幾乎就要超出原先她對這段感情的預期,本來就是各取所需,玩玩而已,哪裏想到他是真的打算把自己弄迴家裏去給個名分,要和她廝守呢?


    她自身是有點缺陷的,這點缺陷促使她非常愛錢,也非常識相,正房太太實在是指望不上,於是她隻想找個長情的好人,做個好人的姨太太,得寵一輩子,糊弄一輩子,糊弄別人也糊弄自己,這一輩子不就這麽熬過去了?


    總是要有這麽一天的,王佩瓏歎息著,既然迴了上海就要想到有那麽一天,人活著就是圖口氣,再就是圖一把傍身的錢,目前的難題是優質的公子哥兒難尋,她失去了最好的陳鳳年,再想找另一個周鳳年白鳳年,可就沒這麽容易了。


    她很達觀地對自己擺事實講道理,事實就是這麽殘酷,道理也都很說的通,末了她就認為這個想法很好,非常好,就差她下定決心,隔日走出家門,拋棄所有的感性,親自去落手實施了。


    好,這樣很好,本身就沒什麽不對的。


    可唯獨她心裏的小人不同意,眼看這念頭快要成型,便自心口一齊跳了出來,四麵八方地圍堵她,來罵她,罵的真難聽。


    它們嘰嘰喳喳,說明明壞的要記,好的更要記,這句話是你自己說的,怎麽現在三少爺一有難,你就給忘了呢?


    王佩瓏很憂鬱,被內心的小人反駁的很苦逼,她想大局觀這種東西,它永遠敵不過個人私情,好比人活著總是要講點感情的,壞的要記好的更要記,或許世麵上不講感情的人有很多,但那通常都是畜生才做的行徑,根本就不能叫人了。


    她也是人,她不是畜生。


    這廂蘇佩浮還在向她灌輸明哲保身的多種好處,他們的老板戚老八已經打了一通電話過去問候,掛掉電話迴來,隻跟她講了一句話:


    “萬老板說:三少爺在我這裏過得不錯,你真不來看看?”


    王佩瓏聞言就默了,默的很徹底,是閉緊了嘴死不張口的樣子,她不知道自己那種沉默的姿態很容易就讓圍觀的人著急上火,尤其是蘇佩浮,他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監急,抽大煙推牌九混成那個德行了,道理還擺弄的一套一套的,師妹站在那還沒說什麽他就已經勸她不要去,她如果要去,那就是妥妥的‘腦子瓦特了’,她如果不去,那就是巾幗英雄,還是他的親親好師妹。


    他很煩,囉裏吧嗦不消停,煩的戚老八都懶怠去看他,戲院老板是從不管客人家事的,萬顯山的話他帶到就算數,剩下的一概交給佩瓏考慮,雖然這會她已經沉默半天,自己心裏想的也是不要去,幹脆一狠心一跺腳,和陳家劃清界限,她本就沒去的義務;


    劃清界限,她照樣做她譽滿梨園的越劇皇後,自此鳳年的死活,都跟她沒多大幹係,這樣多好。


    真這樣就好了。


    秉持著‘心要狠,人要穩’的信條,王佩瓏不理睬後台的任何人,獨自換了衣服卸了妝,走到拐門的時候還是想著那所謂的大局觀,想的還是不要去,可走著走著,就感覺耳朵上有東西在晃蕩,一搭一搭地敲打著鬢角、敲打著臉頰。


    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她摸到的是珍珠,大小不同的三顆串在一起,就那麽安靜地串在她耳朵上。


    珍珠不會說話,卻無聲似有聲,讓她在想到珍珠的一刹那,就想起了她的鳳年。


    她的鳳年啊........


    這是老天在提醒她,叫她不要忘呢。


    記得當初她問起緣由,鳳年自個也說不清楚,隻說看她穿旗袍沒個正經的頭麵,路過店家的時候看見,覺得合適,所以就買了。


    像他講的,買就買了,因為他知道這東西配她,這東西合適,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珍珠做成了首飾,一定是顆顆圓潤,溫順地蕩在指尖散發光華,和它的名字一樣,好似情人的淚滴。


    王佩瓏當時真是喜歡極了、也愛極了它,喜歡到放進抽屜裏還總是要拿出來看看,喜歡到她和鳳年吵架拌嘴了,她還是要戴。


    糟糕了,她想,這不是要命了嗎。


    有些事不想起來還好,一想起來,她那顆鋼鐵般的心縱然遲遲不軟,此時也迫不得已地要軟了。


    她向前方走,走的很快,隻在快走出拐門前兩隻腳一個急刹車,在那條又窄又髒的小弄堂裏停了足足有五分鍾。


    五分鍾裏,沒人知道她腦子裏在想什麽。


    五分鍾後,王佩瓏很幹脆地轉過身,高跟鞋踢踢踏踏,踩到地上是無比的堅定、堅決。


    她是戲子,也不是所有的戲子都是無情,她演過百態,也唱過百態,戲文裏的嬌小姐是她,女英雄也可以是她,她唱不來杜十娘,也堅信她不會和杜十娘一樣錯看良人,她的戲譜是自己的,裏頭的主角除了她,還有鳳年。


    鳳年姓陳,他被萬顯山盯上有一半都是因為他姓陳,可另一半,她知道是因為她,因為她迴來了,萬顯山才不做不休,對陳康柏徹底下了刀子,有一個算一個,他們都逃不過他的手心。


    萬顯山,他就是衝她來的。


    報紙上所描繪的慘劇讓她覺得她是犯錯誤了,保險起見,她需要為這件事負起一些責任,不過說的難聽點,她還是自私的,堅信自己要負責,不過絕不是全責。


    所以王佩瓏要去,她要去見見鳳年,救不救的迴來另說,她隻知道如果不去,她就算現在不後悔,老了也會悔死,做夢都不敢夢見鳳年的影子,對不起他們曾經在彼此身上浪費的時間,消耗的情意;


    就算鳳年沒有,但她對他,卻是真的有情。


    地獄在前方,可她還是得去。


    是的,有些事就是這樣,想通了,再想也就是這樣,王佩瓏迎著風,無視掉蘇佩浮那張愁似苦瓜一般的臉,師兄還想上來拽她呢,被她一把就揮開了,這倒不是她無所畏懼,是怕自個心誌不堅,怕鳳年對她的好會在這短短幾步路中又落了下風,讓逃避的欲-望又占領高地,迫使她逃離前方的地獄。


    從她自拐門繞迴來的那刻起,蘇佩浮的臉始終是苦大仇深,一副眼看她去黃泉一日遊的模樣,王佩瓏半途迴頭看了看他的神情,心裏很吃不準,有點不相信師兄,像他這般小偷小摸、吃裏扒外的人必然不會這樣擔心自己,說他擔心往後失去金錢上的依靠倒是很有可能,不過她這個師妹很早以前就與金錢劃上了等號,蘇佩浮愛錢和她愛錢是一樣的,那就勉強算是擔心她好了。


    幾步路一走,車子就在眼前,大咧咧地停在馬路邊,車上下來一個人,一個鼻梁挺拔,但是很兇相的男人,他遙遙看見她出來了,就下了車拉開車門,恭請她坐上去。


    王佩瓏不動聲色地深唿吸一口,捏緊手裏的小皮包,坐上了車。


    車門關上的那一刻,她心裏登時冒出一個念頭: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死的人是萬顯山,別的不論死誰,反正鳳年首先得活著,千萬別是先死的那個。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她想禍害遺千年,想要一鼓作氣端掉禍害,操作起來注定是條漫漫長路,而路上妖魔邪祟眾多,少不得要犧牲許多可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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