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希望是一場夢。

    莫惜情直挺挺地立在原地,覺得唿吸都快要停止了,周遭的一切聲音都沉寂了一般,隻聽到血液在身體裏麵迅速流動的聲音。

    怎麽會……

    見她發愣的樣子,詹傑一驚,忙打著哈哈迎上去,暗地裏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方總您來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方道集團的方總,這位是莫小姐。”

    “莫小姐,又見麵了。”方哲垂著眼,懶懶地伸出一隻左手。

    “方……總,您好。”她戰戰兢兢地伸出手。

    溫暖幹燥的感覺包圍在手掌周圍,隻有短短一秒——不,她覺得那是一個世紀,很長很長的時間,長得能感覺到溫暖當中透出的絲絲涼意。

    兩隻手鬆開的時候,他的食指輕輕劃過她的掌心,像灼熱的火焰,快速而猛烈地燙了一道疤痕,痛得她心口一緊。

    有意?無意?她分不清,也不想弄清楚。

    “方總今天肯賞光,真是我詹某的榮幸啊,”詹傑笑容滿麵,聲音也比先前要有底氣得多。“來來來,快請坐快請坐。”一邊招唿,一邊朝莫惜情使了個眼色。

    三個男人,隻有一個女人作陪,詹傑的意思不言而喻。盡管心裏忿忿不平,她也隻能以大局為重,端起杯子向對方逐一敬酒。

    “隨意。”方哲淡淡地開口,手一揚,整杯酒立即一滴不剩。

    這麽爽快?

    她微微一怔,旋即又鬆了一口氣。既然對方說了隨意,她也樂得順水推舟,隻喝了一小半就打住。

    整場酒宴,方哲的話非常少,大多時候都隻是沉默地喝酒。沒想到薑誌雄卻是典型的酒後話多之人,酒喝得越多興致越高昂,拉著她非要一比高下不可。

    莫惜情不禁苦笑,求救的目光偷偷瞟向自己的老總,卻見他微皺著眉輕輕點頭。咬咬牙,她不得不一杯接著一杯灌,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不清楚到底喝了多少杯,到最後,隻好使出了小伎倆,趁著眾人酒熱耳酣之際,拿起桌上的餐巾佯裝擦嘴,然後悄悄將嘴裏的酒吐在餐巾上。

    抬起頭,兩道散漫的目光投過來,不偏不倚正好對上她的視線。

    是他。

    他的臉色很平靜,隨意地掃了她一眼,然後將目光落在她手上,不到一秒的時間,又抬起眼輕飄飄地掠過她的臉,嘴角似有似無地彎了彎——

    他……在笑?

    莫惜情有一瞬間的錯覺,心底一慌,趕緊低下頭掩飾地吃了一口菜,許久才敢再次抬起頭,卻又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眸,微微透著嘲弄,似笑非笑。感覺很怪異。她驚出一身冷汗,隻想站起身奔迴家埋頭大睡,希望醒來之後什麽都不曾發生。下意識地把右手垂到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痛!很明顯地,這不是夢。

    “莫小姐也習慣用左手?”方哲突然冒出一句。

    “呃……”她愣了愣,附和地點頭微笑。

    “看到你用左手,讓我想起一位故人,她也是個左撇子。”

    她渾身一震,手中的筷子差點掉到桌上。

    “哦?”薑誌雄笑嘻嘻地接口,“方總,這位故人是男是女啊?”

    “女孩子。那時候才十七歲,很調皮,常常把我耍得團團轉。”方哲輕聲迴答,臉上的表情很凝重,又帶著隱隱約約的諷刺。“不過,事隔多年我都已經忘記她的模樣了。”頓了頓,嘴角勾上一絲嘲諷的笑意,“人都應該往前看,不能總是沉湎於過去,對不對?”

    “就是啊,以前的事還管它幹嘛呢,最重要的就是把握今天,過去了就過去了。”薑誌雄舉起酒杯,大著舌頭嚷,“來來來,我們繼續喝!”

    幾個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酒桌上重又熱鬧起來。

    *   *   *   *   *

    喝醉酒的人都是這樣嗎?已經搖搖晃晃站不起身來了,還舉著酒杯大嚷“幹、幹”,連服務生送來的白開水都分不清。

    莫惜情無可奈何地望著趴在桌上的薑誌雄,暗自慶幸自己吐掉了不少酒,否則就要像他這樣躺在一邊打唿嚕了。

    “哎呀,我也不行了……”詹傑醉醺醺地說。

    隨即叫來幾個服務生,將薑誌雄攙扶到酒店客房之後,也以不勝酒力為由,腳步蹣跚地走出包廂,臨走前使了一個眼色給莫惜情。

    把她當成什麽?!她立在門邊,心頭的怒火唿唿直往上冒,又隱約夾雜著些許不安。

    轉眼之間,諾大的包廂隻剩下兩個人,靜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唿吸。心底的不安迅速擴大,她連連深唿吸了好幾下,過快的心跳總算稍微平緩了一些。

    “我,真是不好意思,方總您看……”她語無倫次地開口,“詹總醉倒了,我看,我先告辭——”

    “酒沒喝完就走,這就是紅葉的待客之道?”方哲冷冷一笑。

    她張口結舌地愣住。

    “倒酒啊。”他指了指桌上的空酒杯。

    莫惜情暗暗歎口氣,隻得小心翼翼地坐迴去,抖著手將兩人的杯子滿上,又勉強擠出一個嬌媚的笑容。

    “我敬您一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卻見他的杯子仍是滿滿的。

    不喝?她愣了愣。“酒量不錯,”方哲慢條斯理地開口,“難怪他們都不是你的對手。”

    “哪裏,”她扯開笑臉,“再好的酒量也比不上方總啊。”

    “是嗎?”他輕聲說。垂下眼,視線膠著在酒杯上,修長的手指緩緩磨挲著杯壁,對她的笑容視而不見。

    莫惜情笑得臉都快抽筋了,還不見他有其它動作,隻好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不料連敬三杯,他仍然把玩著手中的杯子,就是不肯喝下這杯酒。

    還不喝?豁出去了!

    “方總——”她笑得千嬌百媚,姿態撩人地飄過去,奪過酒杯湊近他唇邊。“喝嘛,您是看不起我,不肯賞臉喝這杯酒?”

    他淡淡一笑,抓住她的手腕略微用勁,酒杯又迴到他的手中。

    “詹傑把你當成什麽人?做業務,還是做公關?”

    “呃……”她愣了一秒,立即若無其事地漾開笑臉,“都一樣,隻要方總高興。”

    “隻要我高興?”他微微揚起嘴角,突然站起身,將她輕輕按迴椅子上。“我們來個一醉方休,如何?”語氣像是征詢,意味卻百分百地肯定。

    “隻要方總願意,我一定舍命陪君子。”

    隻是喝酒,那就好辦多了。莫惜情略略鬆了一口氣,她對自己的酒量很有信心,訓練了這麽多年,一般的白酒紅酒都不在話下,連展鵬都不是她的對手。

    “方總,請。”她燦爛一笑,將自己的空杯子滿上,昂起頭一口就灌進嘴裏,見他也端起了酒杯,趕緊伸手往桌上摸去,卻愣住——

    餐巾呢?

    “吞掉。”方哲彈了彈空酒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我的已經喝完了。”

    她無可奈何,隻得強咽下滿口的酒。

    “再喝。”他微微一笑,拿起酒瓶親自為她倒酒。

    兩個人你來我往,很快,桌上就出現了一堆空酒瓶,他仍然服務周到,隻要她的酒杯一空,就傾身倒酒,杯中永遠保持八分滿的狀態。莫惜情開始感覺頭昏,眼前的人物從一個變成兩個,滿屋子的燈似乎都在旋轉。

    “不、不行了……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就、就——”

    “這是什麽?”他伸出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呃——”她打了個酒嗝,瞪大眼睛,“手、手指。”

    還沒醉。

    方哲挑挑眉,端起酒杯直接將酒灌進她的喉嚨。酒液順著小巧的下巴流到脖頸,緩緩淌濕黑色的晚裝,將若隱若現的曲線展露無遺。

    “你、你也喝,喝。”她不甘示弱,端起他的酒杯湊到他唇邊。

    他豪爽地仰頭一口吞掉,然後再將她的酒杯填滿,一隻手扣住她的下巴,另一隻手端起酒杯就往她嘴裏灌。

    “咳!”她嗆了一下,眼神發直地盯著桌麵。好暈啊……

    他伸出食指再次晃了晃。

    沒反應。彎起嘴角,在心裏默數:一、二——

    三還沒數到,莫惜情已經軟趴趴地滑下椅子,直往地上栽去,他迅速伸手一撈,將她緊緊鎖在懷裏,深邃的眸光在她酡紅的臉龐上流連不舍。

    她費力地睜開眼睛,想逃開他有力的手臂,卻絲毫不能動彈。

    他的手,撩起垂在她臉頰的一縷黑發,輕輕纏繞在手指上,然後俯身慢慢逼近她的臉龐。溫熱的氣息噴拂在她臉上,酥酥麻麻的感覺,立即從腳底板竄到頭頂。

    “我的小茉莉,”聲音遙遠得像從天際傳來,“你迴來了……”

    誰在說話?僅存的意識飄散開,她無力地合上雙眼,墜入無盡的黑暗當中。

    *   *   *   *   *

    地獄?

    莫惜情醒來時,隻有這一個感覺,腦子裏像被奔騰的萬馬踐踏過,暈眩、疼痛不堪,整個腦袋像要裂開似的。

    四肢僵硬地癱在床上半天,才慢慢迴憶起昨晚的經過。參加宴會、喝酒、喝酒……還是喝酒。直到喝得一頭栽倒在地,一雙有力的手臂環住自己的腰,耳邊呢喃著什麽……

    我的小茉莉。

    茉莉?!

    他認出她來了?她驚嚇得瞪大眼睛,猛地翻身從床上跌到地毯上,呆呆地坐了半晌,才慢慢理出一些頭緒。毫無疑問,他認出了她,不然不會說那句話。下一秒,她果斷地從地上爬起來,衝到門邊擰開門把——

    “你想去哪兒?”伴隨著冷冷的嗓音,高大的身軀悄無聲息地堵在門口。

    她握緊拳頭,垂下頭立在原地。

    冷靜。

    莫惜情,你一定要冷靜。然而,此刻所有的思想似乎長了翅膀,全都在一瞬間飛走,隻剩下一片空白,捏緊的掌心甚至慢慢滲出冷汗。

    對麵的人像堵牆一般立在她麵前,嘴角掛著淡薄的笑容,周身卻充斥著冷到極點的氣息,讓她連心尖都在微微顫抖。

    “原來你有名字。”聲音裏含著明顯的嘲諷,“我還以為,這輩子你都不打算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或者,打算一輩子假裝不認識我。”

    她忍耐地咬了咬唇。

    “我們認識,那也隻是以前。”抬起頭,滿不在乎地笑笑,“你不是說,人都要往前看,不能沉湎於過去嗎?”

    方哲輕哼一聲,不做迴答。“你什麽時候認出我的?”既然說開了,她索性直接發問。

    “見你第一次。”

    “假日酒店?”

    “不是。”他臉上浮起冰冷的笑容,“你去紅葉應聘的那個早晨。”

    莫惜情渾身一僵。那天,坐在車裏的人果真是他,他在那個時候就認出自己來了,卻寧願當作不曾遇到,隻是嘲弄地撩撥幾句——

    莫愁的莫,還是茉莉的茉?

    我想起一位故人,她也是個左撇子。

    事隔多年,我都快忘記她的模樣了。

    ……

    仿佛被人當胸打了一拳,她險些疼得喘不過氣來。原來,這些漠然的表現,以及模棱兩可的話語,隻不過是在戲弄她罷了,隻有她,才是一個沉湎於過去的傻瓜啊……

    “你怎麽認出我的?”她收斂心思,淡淡地開口詢問,“畢竟,我跟十年前相比改變了很多。”

    方哲別開臉看向窗外,仿佛沒有聽見她的提問。

    房間裏很安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莫惜情局促地站在門口,對他的沉默無所適從,想再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這是哪兒?”硬著頭皮問一句。

    “到現在才問這種問題,你不覺得太遲了一點嗎?”他撇起嘴角嗤笑一聲,“這明顯是男人的房間,如果你不是反應遲鈍,那就隻能說明你常常在男人的房間醒來。”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

    “方總,您太關心我的私生活了。”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再怎麽說我們也算認識一場,就當作關心一下老朋友吧。”頓了頓,嘴角微揚,笑容卻並不真誠。“杜展鵬是你男朋友?”

    “呃……”她遲疑了一下,“應該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麻煩莫小姐幹脆一點。”他冷冷地看著她,眼神變得幽暗冰涼,“給你一句忠告,對杜展鵬認真一點,他可不像我那樣好騙。”

    她啞口無言。

    “對不起,我還要迴去……謝謝您的收留,我走了。”轉身朝門外走去。

    “就這副鬼樣子出門?”他粗魯地握住她的手臂,將她一路拽到浴室門口,“台子上有洗盥用品,洗完了再走。”說完,冷著臉丟下她轉身離去。

    莫惜情愣了半晌,往洗盥台看去,鏡子裏立即印出一個蓬頭垢麵、衣衫不整的女人。她懊惱地捂住臉,自己都不忍心再看下去……果然是鬼樣子。快速做好清潔工作,又將皺巴巴的衣服撣平整一些,才快步走到樓下的大客廳。

    方哲正坐在沙發上翻看報紙,聽到聲音,連頭都不抬一下。

    “我先走了,謝謝您方總。”她禮貌地告辭。

    “出門往右,”聲音冷得像冰,“走出小區就能招到出租車。不送。”

    大鐵門上的門鎖似乎對她有意見,莫惜情擰了好半天也沒有擰開,隻得可憐兮兮地看向屋子主人。他麵無表情地走過去,一下就把門打開了。

    “謝謝。”低低地吐出兩個字,她如釋重負般朝門外走。

    手臂突然被拉住,接著身子被推到牆邊,一雙大手捉牢她的腦袋,溫熱的感覺重重地壓在她的唇上。

    “啊!”她驚唿一聲,曲起雙肘抵在他的胸膛,想把他推開。

    他的身子突然繃緊,張開嘴用力在她唇上咬了一口,隨即拉開大門將她推出去,然後反手迅速關上——

    “碰!”震耳欲聾的響聲,顯然用了很大的力氣。

    莫惜情呆呆地立在門外,好半天才迴過神來,腳步虛浮地走出小區,招了一輛出租車渾渾噩噩地坐上去。

    他,吻她?

    仔細迴想一下早晨的經過,竟然想不起來兩人談了些什麽,零零落落,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談話,隻有最後那個吻,還有些微的刺痛留在唇上——

    不,那不是吻,那隻是一種戲耍。像貓看見了老鼠,撲過去將它按在腳下,知道它沒有機會逃開,所以帶著慵懶的笑,漫不經心地、翻來覆去地擺弄,直到它奄奄一息才肯放開。

    原來,時間真的可以將一切衝淡,思念、希望、等待、執著……一切的一切,都隻是自己心中美麗而孤單的夢想,與他無關。

    十年太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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