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長安城。


    冬天,隨著景帝元年冬十月的到來,悄然而至。


    於後世所用的公曆和農曆不同,漢初行顓頊曆,以十月為首。


    舉個例子,若後世也用顓頊曆,那麽二零一九年九月之後,就是二零二零年十月。


    漢時,年慶氛圍尚不濃厚,唯有偶爾想起的爆竹聲能提醒大家:新的一年到了。


    此時的爆竹,是真的砍來一節細竹,扔進火堆,讓竹子中的水分被高溫蒸發,纖維組織爆裂,發出劈啪之聲,大家夥兒聽個響。


    竹子灼燒後的清香飄蕩在長安街頭,高門之中,達官顯貴在下人服飾下換上新衣,爬上門口的木梯,親手更換新的辟邪桃符。


    桃符上,大都雕刻著兩個兇神惡煞的大漢——神荼、鬱壘兩兄弟。


    也就是門神。


    神荼位於左邊門扇上,身著斑斕戰甲,麵容威嚴,姿態神武,手執金色戰戢。


    鬱壘位於右邊門扇上,一襲黑色戰袍,神情閑逸自適,兩手無神兵或利器,隻是探出一掌,輕撫著坐立在身旁巨大的金眼白虎。


    畫麵中的二神虯髯虎須,頭上長角,一副怒目圓睜的樣子。


    華夏民族最樸素的信仰觀,就是自祭拜門神而來。


    無論是出於驅邪避害,還是禱告祈福得心裏,漢人都發揮著華夏民族‘靈則信,不靈也去拜拜求個心安’的優良傳統,將門神兄弟掛在自己的房門之上,求個心理慰藉。


    與民間輕鬆愉悅的節日氛圍不同,新年的爆竹聲對朝堂官吏來說,根本就是讀者老爺的催更票!


    拜後世被稱作‘計相’的北平文候張倉所規定,每年年初,各地都需要派遣上計吏,帶著記錄轄區的人口、土地以及稅收情況的文檔,到長安匯報。


    朝堂在丞相府的帶領下,核對各地數據的準確性和真實性,再評估官員施政的得失。


    幹得好的,表揚賞賜,一般的則提點勉勵,荼害生民的自是一頓破口大罵被抓典型。


    每隔三年,會有一次‘大計’,將完整的研究官員過去三年的施政,將確定是升遷、留任還是罷官乃至於砍頭。


    今年,本就是‘大計’年,再加上是新帝登基後的第一次上計,場麵堪稱恢宏無比。


    自秋九月初以來,各地縣一級單位的上計吏,便開始隨裝滿文檔的馬車,自灞橋入長安了。


    一個多月過去,每日從灞橋直奔丞相府的上計隊伍卻隻多不少,使本就擁擠的長安城頓時人滿為患。


    隨著長安人流量的增多,各路商賈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向長安聚攏,以傾銷自己的貨物。


    漢室商賈自不是良善之輩,都是隨時能轉職為強盜的狠人!


    凡豪商巨賈,所得第一桶金,都是在荒郊野嶺敲別人悶棍而來。


    被他們雇去充當商隊護衛的人,也盡皆三教九流的遊俠流痞。


    這些人的到來,讓長安城的治安瞬間下降。


    短短一個月,長安城中就發生數百起械鬥、仇殺案件。


    內吏大牢人滿為患,廷尉數十日以來幾乎就沒人休息,整日整夜的審理案件。


    被盜賊都尉連上數十道奏折,請求朝廷加派人手維持治安。


    五官中郎將也是心弦緊繃,瞪大眼睛,緊盯著長安城中的風吹草動,以防有心之人趁機作亂。


    此時的未央宮,天子劉啟手上,就拿著被盜賊都尉在今天上的第三道,請求加派人手的奏折。


    手指規律的敲打在龍案上,劉啟眉頭微皺,對此一籌莫展。


    “兵權啊···”


    自先帝身故,自己登基以來,天下兵權幾乎盡皆把控在勳貴之手;托孤之臣周亞夫把控著細柳營,將軍張武掌棘門軍,長城守軍更是被當地將領把持。


    就連禁衛南北軍,也是掌於太皇太後薄氏之手。


    若是自己能有一隻忠於自己的武裝力量,也就不用為長安治安這麽芝麻大小的事頭疼了。


    最起碼也能睡個安穩覺,不必擔心一覺醒來,兄弟叔伯們就代替自己坐上了皇位···


    呂氏之亂後,漢室皇帝對太後的戒備都是極為深刻的!


    天知道這群彪悍的女人,在想著把誰推上皇座作傀儡,好讓自己把控朝政!


    正躊躇間,殿外黃門侍郎來報:丞相覲見。


    劉啟趕忙正襟危坐:“快快有請!”


    片刻後,丞相申屠嘉來到陛前:“老臣嘉,拜見陛下,吾皇萬福。”


    漢相申屠嘉,早年追隨高祖劉邦打天下,以軍工人隊率,積一生之軍功,受封關內侯。


    張倉任丞相時,申屠嘉為禦史大夫,以先帝心腹掌禦史事,以製衡相權。


    後來黃龍改元事件後,惡了天子的張倉被先帝一氣之下罷相,趕迴了家種田。


    迴過頭來,先帝卻發現,新的丞相不知用誰了。


    封建社會,政策都會有巨大的慣性,就連官府判案,也大都遵循著‘有例可循’的原則。


    比如說,曾有一個人犯了某罪,最終被判了這個懲罰,那後續犯此罪的人,基本上也都是遵照先例判處。


    而漢室的丞相,自開國丞相蕭何以來,都遵循著:先丞相退位或亡故時,推舉一人繼任的傳統。


    除去惠帝少帝和呂後這段混亂時期,曆任丞相都是由上一任舉薦而出,從無例外,還沒有哪任丞相被罷免,也就沒了後續的先例可循。


    先帝此舉,讓高帝功臣產生兔死狐悲之思,紛紛擺出一番要學留候張良‘歸隱修仙’的架勢。


    無奈之下,先帝隻好從高帝遺老中,選個新丞相。


    放眼望去,卻發現可堪一用的候一代們,縱是還存活於世,也都七老八十了。


    無奈之下,隻好矮子裏麵拔將軍,趕忙封申屠嘉為候,同一天拜相。


    長安輿論頓時嘩然,丞相‘一代不如一代’的說法喧囂至上。


    身處輿論風暴中心的申屠嘉卻頂住了壓力,以一身清廉之名望,以及鋼鐵般的手腕,將朝政打理的有聲有色。


    美中不足的是,作為漢初功臣一係,老丞相情感上偏向黃老學,偏執不已。


    而作為在儲位上,被風吹雨打二十餘年,一朝得以登基的天子劉啟,自是意氣風發,立誌要超過先祖的功績,做一番大事業。


    一個頑固守舊的老丞相,就成了他的眼中釘。


    將心中惱怒藏得滴水不露,劉啟麵色柔和的虛扶起申屠嘉,令人看座。


    還沒坐迴禦座之上,申屠嘉老態龍鍾的聲音就傳來:“不知陛下朝見,乃為何事?”


    申屠嘉今年也快七十了,這一個月來也是忙得腳不著地,主持丞相府歸納匯總上計事務,縱是他身強力壯,也是有些支撐不住了。


    劉啟毫不意外,也不做多敘,開門見山道:“被盜賊都尉上奏,稱長安匪盜橫行,不知丞相可有何良策?”


    聞言,申屠嘉略作沉吟,便道:“依老臣之間,如今唯有召南軍入城,以戎京都。”


    劉啟嘴角劇烈抽搐,僵硬的端起茶碗,低頭猛嘬一口,以掩飾不快。


    征調南軍,說得好聽!


    宮廷禁衛北軍,以及長安衛戎部隊南軍,皆掌於太皇太後之手。


    申屠嘉這句話,是要讓劉啟去求自己的祖母調兵···


    漢室以孝治天下,可不是說說而已的!


    不說皇帝,單是官員,若是德行有缺,那縱是有臥龍之謀,鳳雛之智,也是不可能任用的。


    而德行之首位,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標準,就是其孝順與否。


    自己這麽做,若是外界傳出‘天子威淩太皇太後’的傳言,那他的皇位能不能坐穩,可就兩說了!


    心中暗罵一聲老狐狸,劉啟強裝出一幅古井無波的麵色,柔聲問道:“若是調細柳營入城,丞相覺得如何?”


    申屠嘉驚而起身:“陛下不可!”


    “細柳營設立初意,本就是北戒邊牆,東懾關東諸侯;貿然調動,若有萬一,天下必將動蕩!”


    “依老臣之間,陛下不如拜見太皇太後,麵呈厲害,以調南軍方為上策。”


    對於後宮亂政,不隻是皇帝心裏打鼓,朝堂官員心裏也是忌憚不已。


    太皇太後,皇帝祖母,這還是漢室頭一遭。


    呂後以太後之身,便能臨朝稱製,呂氏外戚禍亂天下十餘載!


    如今多了個太皇太後,天知道會發生什麽。


    當年呂氏專政,多少忠臣賢良遭其暗害?


    天子之身,九五之尊,人家說廢就廢!


    方言朝堂之上,但凡呂姓,就沒有低於兩千石的!


    三公者,呂氏占其二;九卿呂氏者七!


    就這還是因為宗正卿得是宗室,必須是劉家人的緣故!


    大家夥壯起膽子鏟除呂氏,可不是為了讓薄氏專政的!


    任何有後宮掌權預兆的事件,都將被朝堂拿著六百倍顯微鏡仔細查看。


    見申屠嘉怎麽都不願鬆口,劉啟也隻好作罷,遣人送其出宮。


    待其遠去,未央宮正殿一陣劈裏啪啦瓷器破碎聲。


    “登基為帝,何人將朕放在眼裏?”


    早就嚇得跪倒在殿中的宮女宦官,聽著劉啟露骨之語,將頭深深埋在地上,不敢抬頭。


    天子一怒,血流千裏,誠哉斯言!


    正當劉啟頹然跌坐在禦階上時,殿後走出一男子。


    劉啟趕忙起身,將天子冠帶整理一番,微微躬身拜道:“老師。”


    來者正是當今帝師晁錯。


    晁錯趕忙側身,繼而深拜道:“陛下,君臣有別,禮不可廢。”


    劉啟隻好直起身,沉聲道:“愛卿尋朕何事?”


    片刻間,姿態就從恭敬的弟子轉換為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變臉之快,道盡帝王本色。


    見晁錯看了看左右,劉啟拾階而上,坐迴禦塌,沉聲道:“都退下吧。”


    “今日之事,有敢泄者,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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