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總悶熱,熱氣兜頭澆人一身。此時分明已到了傍晚,卻還是熱的人頭昏。


    可寒氣卻生自心底。


    自從黎國國破以來,足足二十幾日,皇城都一直如此,冷得像一座死城。


    陸輕紫混在侍女堆裏,無聲吸了一口氣。


    距溫燁去同齊國的使節談判已有兩個多時辰,半點兒音信不曾傳迴來,她怎麽可能安心坐著。


    二十幾日前,黎國在與齊國的一戰中落敗,成王敗寇,國破人亡,一國皇帝尚且在宮中自縊而死,更枉論其他人?


    東宮大亂,溫燁領著一小支精兵偷偷掩護了太子逃脫,卻也死傷慘重,隻能狼狽逃生。


    可齊軍封城的動作太快,他們終究沒能逃出去。


    這昔日裏歌舞升平的一座皇城,此時就成了一隻堅固異常的金線籠,亦將成為他們的埋骨地。


    通緝令貼了滿城。


    齊國不過派了一位品級極低的文臣來談和,陸輕紫逃亡間隻偶然聽說此人姓王,連名字都未明,可這麽一個人卻將一國太子與將軍追得滿城逃竄,何其諷刺。


    逃了二十多日已是極限,溫燁心知肚明。這才在昨夜裏偷偷起了身,孤身去赴齊軍的鴻門宴。


    陸輕紫偷偷跟著他出了門,絞盡腦汁扮作了侍女,這才跟了進來。


    她在門口等了半晌,才終於等到那扇門在她麵前“吱呀”一聲打開。


    陸輕紫剛剛無聲邁進去一條腿,便聽見有人揚聲道:“溫將軍識相的就趕緊將太子交出來,我可還等著去複命呢。”


    一個“溫”字拉迴了陸輕紫的注意力,她悄悄抬了頭,一眼就看到了溫燁。


    屋裏光線偏暗,他的半顏埋在陰影裏,隻露出一道鋒利如刀刻的下頜線,薄唇緊抿。脊背依舊是挺拔的,放在膝上的手卻握得指節發白。


    溫燁停頓了許久,這才低聲開口道:“王大人想要交差,想必也不止太子這一條路。”


    王大人嗤笑了一聲:“這話倒是沒錯,但你黎國已破,不過任人宰割,你又憑著什麽來和我談條件?”


    溫燁半晌未言。


    這屋裏的光太沉鬱,沉沉的落在他的脊背上,像是有千斤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陸輕紫心中一揪,死死咬住下唇才讓自己沒有出聲插話。


    良久,溫燁慢慢的伏下了身。


    那在陸輕紫印象裏永遠挺直如槍的背脊就這麽一點一點兒地彎了下去,慢若沉戟,又快得好似隻有一瞬。


    溫燁緩緩地、慢慢地,朝著一個使臣,低下了他向來矜傲的頭顱。


    他的臉埋在陰影裏,陸輕紫看不見他的表情,鼻尖卻不由得一酸。


    溫燁壓低了嗓音,低聲道:“除了太子……黎國願意將一切……雙手奉上。”


    王大人挑了一下眉,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拔高了嗓子道:“所有的一切?”


    “是的……所有的一切。”溫燁沒有抬頭。


    “溫將軍好氣魄,夠果決,也夠忠義,黎國有你可著實是幸事!”王大人大笑起來,一雙陰翳的眼死死盯著他,“隻可惜,敗了就是敗了,枉你溫燁一世戰神,還不是要在此處朝我一個七品小官屈膝!”


    他笑完,一下冷了臉,肅著臉一字一句地道:“那若是陸輕紫……不知溫將軍可願意割愛?”


    溫燁撐在地上的手臂猛地一緊。


    自己的名字就這麽出現在了他們的談話中,陸輕紫唿吸一停,緊緊咬住了後牙槽,眼神複雜地看向了還低著頭默不作聲的男人。


    ……他會怎麽選?


    溫燁卻沒有讓她等太久。


    不過兩個唿吸的時間,溫燁將頭垂得更低了一些,兩個字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似的,低聲道:“……願意。”


    陸輕紫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她當然知道溫燁的不易,也知曉他此時抉擇的艱難。


    可就算理智再怎麽告訴她此時應該無聲理解,身體卻根本半點兒不受控製。


    溫燁的嗓音就像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一下將她吞沒。


    她深吸一口氣,好歹記得自己此時決不能暴露,使了個巧勁讓自己身前的少女一下絆倒,摔掉了手中的湯盅,那侍女一聲尖叫,她便借著這短暫的混亂脫離了人群,朝著後院跑去。


    前廳中的溫燁猛地一下站起了身,連王大人的嗬斥聲都沒來得及顧,抬腿便追了上去。


    這宅子是他們早幾天逃亡時曾臨時落過腳的地方,即使不過是短暫歇腳,陸輕紫也早已將這後院裏的路線記得清清楚楚。


    她飛快地閃身跑進了自己曾經住過的那一間屋子,反手便猛地關上了門,抬眼掃過了這一間簡陋的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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