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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很久,喬蘭香才終於開口說話。


    她說:“你看見過我以前的樣子吧?四年前村子裏麵開始死人的時候,警察給我拍過照片。我現在有點想不起來自己那個時候的樣子了。人老了以後就特別不愛照鏡子,反正老都老了,隨便長唄。後來我的模樣慢慢發生變化,警察好像注意到了,那個女人,就是黎緒,她也注意到了,而且比別人更緊地盯著我不放,半夜蹲在我窗戶底下偷聽。我沒殺人沒犯法一輩子除了脾氣差點以外真沒幹過什麽缺德事,可他們就是不肯放過我,下山了還把我關起來。我的身體越來越不對勁,再呆下去就要出事,所以隻好想法子逃跑,好在看守的兩個警察都不怎麽機靈。”


    我不得不承認,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喬蘭香又抽紙巾擦臉,垂著眼睛默默地笑,說:“那時候真恨黎緒啊,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要不是她太聰明,把村裏的事都翻個底朝天,我也不至於會這樣,阿玉也不會死。”


    說到這裏,她喉嚨哽咽,垂下頭,聲音發顫地說:“阿玉明明是個好人,可一輩子都沒享過什麽福,臨了臨了就幫人看個墳,從來也不想亂殺人,可他們就是不肯放過她。”


    我腦子裏一團漿糊,越來越迷茫,想讓她細說說,她卻又不說了,把頭朝向牆壁,貼腿靠著,默默地掉眼淚。


    我就不敢追問了,隻和善地勸她吃點東西,可是勸不動。於是又跟她聊,問她怎麽會來我家的。


    她說:“出事前,阿玉給我這裏的地址,說萬一身體出什麽問題,就來這棟房子找蘇墨森。”


    她說她來了很多趟,一次都沒見著蘇墨森,看見我放在櫥裏的字條說他失蹤她也不信,還是時不時過來看一趟。


    我問她怎麽認識蘇墨森的。


    她搖頭,說:“算不上認識,但見過幾次,他以前常去陳家塢,就住在祖全家裏,好像是祖全的什麽遠房親戚。”


    陳祖全是他們那些人安置在陳家塢村裏的聯絡點,老懶去找陳境鴻需要他轉遞消息,林涯找到老懶也是從陳祖全那裏拿到的地址,蘇墨森到陳家塢時都住在他家,邏輯完全沒有問題。


    我問喬蘭香什麽時候來乾州的。


    她答:“去年年底就來了。”


    我問她這麽長時間都住在哪。


    她答:“有時住在天心橋下麵,有時住在燈葦洞,最近一陣子都住在下河畔。”


    喬蘭香說的天心橋和燈葦洞我知道,都是流浪者和乞丐的聚集地,之前查楊小燕的背景資料時有記錄,她家就住在天心橋附近,她女兒江玲玲上下班都會經過那裏,基本每天下班以後都要帶些剩菜剩飯給那裏沒家可歸的人吃,是個非常善心的人,據兩個流浪漢說,江玲玲失蹤那天晚上也給他們送過飯,證實她是在下班迴家經過天心橋底下之後才被人擄走的。


    喬蘭香說的那個下河畔我倒沒聽說過,估計也是流浪者聚集地。


    我問她平常靠什麽生活。


    她迴答說:“經常會有義工和好心人送些食物和衣服什麽的,有時就到附近的人家或者飯店討點,實在沒辦法的時候,也偷過兩次。”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把臉垂下,深深歎口氣,聲音輕下去了:“前些日子身體還好,怎麽樣都容易活,現在……現在不行了,外麵活不下去了,隻能來找你,不然死也不會甘心的。”


    我聽著心裏慘傷,再問她身體是什麽時候開始壞的。


    她說:“真的開始壞是半個來月前的事情,但早就知道快要壞了,因為開始腐爛前身體有些征兆性的症狀出現,所以年前就來乾州了。”


    說到這裏她突然再一次苦笑起來,說:“來了以後,蘇墨森沒找見,倒是在街上碰見了黎緒,挺好笑的,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看見她了偏偏又碰上,在大理路和錢江路的十字路口,我在馬路這邊,她在馬路那邊,她沒看見我……哦,就算看見也肯定認不出來,四年前打交道的時候,我可不是現在這模樣。我跟了她一段路,覺得沒意思,就算了,反正她也救不了我。”


    喬蘭香說著又笑,目光望著空氣,說:“她倒聰明,在身上噴各種香水,把原本的體味遮住,起很大的保護作用,至少我碰到她那次就沒想殺她,雖然心裏還是挺恨的。”


    這時我聽見樓下書房裏我的手機鈴聲響,正猶豫著要不要下去接,喬蘭香先開口了,說:“你下去吧,我吃飯。”


    我就趕緊起身,說:“飯菜冷掉了,端下去熱熱再吃。”


    她陰著臉說:“不用,要死的人了,沒那麽嬌氣。”


    她說著話,看我一眼,是趕我走的意思,我便識趣地退出房間,把門掩上,下樓。


    小海既不想打擾我和喬蘭香對話,又怕吵到一樓二樓兩個睡覺的,所以拿著我的手機躲進書房對麵那個堆雜物的房間裏替我接電話,聽見我的腳步聲以後走出來把手機遞給我,輕聲說:“代芙蓉。”


    我把手機接過來。


    代芙蓉沒什麽重要的事,就是問問我們在哪,是不是都好。我說都好,都在我家,問他在哪,要不要過來。他說在賓館,馬上還要出門查線索,說他發現他叔叔那個筆記本上有兩個名字好像很有點來頭,聯係了人幫忙查,就不過來這邊了。我囑他萬事小心。他說你也是,要小心。


    他說完話就把電話掛了,我拿著手機好一陣默默然無語,眼前浮現他無助的臉。


    喬蘭香和代芙蓉兩個,都是快要死的人了,都在拚命抓住最後一根也許能救命的稻草,垂死掙紮。


    想到剛才電話裏麵代芙蓉提到他叔叔代文靜留下的那個本子,我腦子裏突然轟的一下想起幾分鍾前喬蘭香說的那三個流浪漢聚集地:天心橋、燈葦洞、下河畔。


    代文靜筆記本上有幾頁像是賬目之類的東西,每頁右上角都有幾個大寫的英文字母,我心裏一直懷疑是人名或地名的縮寫,現在一匹配,全對上了,其中三組字母txq、dd、xhp對應的就是剛才喬蘭香說的三個地名:天心橋、燈葦洞、下河畔!


    那幾頁紙記錄的都是數字,幾月幾日,多少多少,然後幾月幾日,多少多少這樣,有點像是金錢出入,有時多有時少,但總體呈現遞減趨勢,也就是說越來越少。


    我好像知道代文靜在本子裏記錄的,到底是什麽了。


    是人。


    他在數人頭。


    代文靜死前有段時間,每天往返乾州各個流浪漢聚集地,隻為數清和記錄那些無家可歸者的數量,數字整體呈減少趨勢的意思是在那段時間裏,乾州的流浪漢越來越少。


    越來越少。


    再把之前查到的各項信息結合起來分析,我也好像明白為什麽楊小燕的女兒江玲玲會失蹤並且後來跟代文靜連結在了一起。


    所有的事情,真的都是互為關聯的。


    從來就沒有“巧合”這一說。


    楊小燕家貧,又是單身媽媽,和女兒江玲玲相依為命,江玲玲年紀很小就自立,在餐館做打雜的活,很辛苦,必定憔悴,再加上平時穿著極樸素,擄走她的人一定把她當成住在天心橋底下的流浪者了。他們擄走她,在她身上做了什麽可怕的實驗,導致她變成一隻恐怖又兇猛的怪物。


    我想,代文靜一定是發現了有人在拿活生生的人體做實驗這件事,循著線索追查,通過持久數人頭記錄,認定幾處流浪漢聚集地的人數在遞減,相信是被弄去做了實驗,這也很合邏輯,流浪者流動性大、沒親沒故沒朋沒友甚至連身份都很難確認,莫名其妙失蹤根本不是什麽大事,那些實驗者就是看中這點,所以拿流浪者下手。


    代文靜一定查到很深處了,並且救出了江玲玲,把她和她母親楊小燕安置在化工廠老宿舍,自己出事前還把全部存款都提出來給了她們母女,大概還給了她們與代家命運相關的別的什麽東西或者信息,然後將寫有她們地址的本子迂迴寄給代芙蓉,意思是要他去找楊小燕母女。


    可惜代芙蓉謹慎反被謹慎誤,生生錯過了。


    我趕緊再打電話給代芙蓉,把剛才想到的這些情況告訴他,讓他再核對一下另外幾頁記錄上的字母是不是對應著某個流浪漢聚集地,確認無誤的話這塊內容就可以不用再調查了,省下時間精力查別的。


    代芙蓉匆匆應下。


    我籲出口氣,那個本子裏的內容,總算慢慢揭開它們神秘的麵紗,一點點露出原本的麵目了。


    我不想打擾喬蘭香吃飯,她現在的狀況,肯定吃得慢,而且很難看,我當然不會嫌棄,隻怕傷她自尊,所以站在走廊裏想了想,還是先迴書房看資料,別的等會再說。


    老懶交抱著雙臂躺在凳子上麵朝牆壁睡得很香,那麽硬的板,真虧他怎麽睡得著。我望看著他的樣子想著之前他毫無征兆毫無理由給我的那個擁抱,還是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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