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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迴到局裏時,挺晚了,幾棟辦公大樓還都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劉毅民被一群記者在前門堵了半個多鍾頭,好不容易打發走,滿頭大汗走進來剛好在樓梯口碰上我們,黑著張臉說:“這世界真好笑,一個代芙蓉倒下去,千千萬萬個代芙蓉站起來了。”


    我挽著他的胳膊上樓,親親熱熱安慰了幾句。


    走到二樓樓梯口,劉毅民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我:“代芙蓉到底碰上什麽事了?不追案情也就算了,怎麽還一天到晚黏著你,還黏到公安局裏來?實在太不尋常、太不像他的作風了。”


    我笑笑迴答:“代芙蓉之前往梁寶市跑那趟好像惹上麻煩了,家裏被人闖進去過,還有人跟蹤,事情是我起的,沒法不管他。”


    劉毅民呆了一下,說:“該不是兇手想滅他口吧?”


    我說:“具體我也不清楚,是他自己大驚小怪也不一定,安全起見才走哪都帶著他,等案子結了再說。”


    劉毅民想想,覺得之前代芙蓉去梁寶市也給這邊警察行了大方便的,所以眼神裏露出同情,然後替我擔心,怕我護不了他,自己再出點什麽事,我又說了一堆勸解安慰的話,叫他忙他自己的,別替我操那些沒用的心,他歎口氣,沒再說什麽,拍拍我的肩膀迴他自己辦公室去了。


    我推開會客室的門,發現代芙蓉在裏麵睡著了,跟上次一樣,用幾張椅子拚成臨時的床,睡得僵硬又辛苦,像個沒家可歸的孩子,膽戰心兢可憐兮兮的,看得心裏難受。我蹲下身體湊得很近仔細看他的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蒼白到沒有半點血色的嘴唇……從正經的年齡算,他在我這兒真的就是個孩子,起碼孫子輩了吧。


    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少歲。


    代芙蓉突然醒過來,睜著兩隻驚惶的眼睛看我,我趕緊站起身往後退,笑得有點尷尬。他倒是馬上變得寧靜了,臉上雖然沒有笑意,但很溫柔。我指指窗外說天黑了,迴家吧。他點點頭,站起身,背對著我整理好衣服和頭發,把椅子搬迴原處,然後跟著我往外走。


    我們在樓梯拐角處碰見那個姓駱的保潔阿姨,她走在前麵,聽見我們的聲音以後突然停住腳步迴仰著臉看我,目光冰涼而深沉,像一把始終不肯出鞘的劍,厲害得很。


    我想,我遲早有一天會跟她翻臉,問問她到底為什麽,老是要這樣像貓一樣打量我。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眼下光手頭這些事情夠忙的了,實在分不出閑心去管一個保潔阿姨到底想打我的什麽主意。


    坐進車裏,我把小海的意思跟代芙蓉說了,讓他去白亞豐家呆幾天,順帶著照顧照顧老爺子,讓小海騰出空來幫我的忙。


    代芙蓉聽完,很驚慌地看著我,然後拚命地搖頭:“不去,我不去。”


    我皺著眉頭問他為什麽。


    他不說,隻是搖頭,後來眼睛也不肯看我了,隻望著車窗外,沉默地搖頭拒絕。


    我突然明白過來,立刻扳著他的肩膀強行把他的臉扭過來麵對我,問他:“你知道老爺子受傷的事?”


    他垂著眸子,好一會才點頭。


    我問他知道多少。


    他又沉默了好一陣子才說:“那年的新聞上說我叔叔逃逸拒捕還襲警,將一個警察打成癱瘓。我起先不知道就是你朋友的爸爸,那天無意中問小海白老爺子癱瘓幾年了,她說四年多。當時她的口氣和眼神都有點奇怪。我算算時間,覺得可能就是他,打了個電話給當年報道過‘廖家惡性兇殺案’的一個舊同事問了問,確定是他。”


    我問他對白老爺子受傷的細節和內情了解多少。


    他搖頭:“不了解。我當時隻查了‘廖家案’的大概經過,沒時間也沒精力管我叔叔後麵襲警的事。”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問他:“你相信你叔叔會幹出那種事嗎?把個品行很好的警察打成重傷?”


    他咬咬嘴唇,突然露出一抹淒涼的苦笑,說:“我叔叔雖然很早就離開家,之後幾年也一直沒見過麵。但以我小時候的記憶,以及他每年給我和爸爸打電話噓寒問暖這些來判斷,他是個善良的人。所以從電視裏看見他的通輯令時根本不能相信,覺得肯定是哪裏弄錯了,所以才會想盡辦法調出廖家案的卷宗來查,可事實勝於雄辯,指紋、腳印、dan,條條都是鐵證,容不得我不信。你想,他能殺四個人,有老人有女人還有孩子,怎麽就不可能把一個警察打成重傷?我沒什麽好替他辯解的。”


    我把代芙蓉現在說的話和之前小海跟我說的案件情況結合起來想了一遍,問他會不會是湊巧,有沒有可能是別的什麽人殺了廖家四口人,然後代文靜剛好進入命案現場,然後警察又緊隨而至。


    他搖頭:“上次和你們聊過以後,我也想過這種可能,所以仔細問過我那個舊同事,他跟我說當年警方對外發布的通告寫得很清楚,110接到報警後,調派離案發地最近的兩個警察過去,他們到樓下後做了分工,一個上樓敲門,另外一個守在北麵的牆邊以防兇手從消防梯那裏逃跑。時間卡得非常緊張,這個樓上一敲門,另外一個緊跟著就看到北邊的陽台上有人影往下爬,敲門那個警察破門進入時,廖家男主人還有最後一口氣沒有咽下,眼睛看著北邊陽台然後跟警察說了一個‘代’字。”


    代芙蓉說到這裏垂下眼睛,表情有點難受,說:“我看見通告上有當時出警人員的名字,其中一個叫白剛,就是你朋友白亞豐的父親吧?”


    我心裏有點詫異,因為我所有得到的消息都說那件案子很敏感,所以卷宗和受害人屍體全部移交“上麵”處理,搞得神秘兮兮,我便下意識覺得艱難,沒有進行更深入的調查,連當年對外公布的通告都沒找來看,以為看了也白看,倒沒想到裏麵有個細節,解釋了之前的疑問。


    原來老爺子破門而入的時候,廖世貴還沒有死,他說了個“代”字,將兇手指明。


    原來他們是因為這樣才迅速鎖定兇手嫌疑人的。


    我一邊思索一邊迴答代芙蓉剛才問出的問題:“對,白剛就是白亞豐父親的名字。”


    然後我又想,即使這樣,也隻能說代文靜殺了廖家一家四口,並不能證明他幾天以後又襲傷了老爺子。


    小海從付宇新那裏偷看過幾眼卷宗,按她的說法,老爺子受傷的情況十分可疑,他隻有後腦被硬物重擊一處傷口,連槍都沒有拔出,顯然是遭了突襲,根本不可能像新聞裏說的那樣是把兇手堵到死胡同裏以後兇手狗急跳牆襲警。最可疑的是救援隊趕到時,他的傷口已經被緊急處理包紮過。


    隻有兩種情況能夠解釋他的傷口被做過緊急處理這點:一是襲擊他的人發現襲錯人,愧疚和悔恨迫使他做急救然後打破旁邊人家的玻璃促使人報警;二是有人突襲白老爺子然後逃離現場,另外一個人趕到給他做了急救然後打破別人家玻璃接著自己也離開現場。


    不管哪種情況,襲擊者都不太可能是代文靜,因為邏輯不通。


    所以這樁案子,包括前麵震驚當時的“廖家惡性兇殺案”,都疑點重重,而且很明顯,那個傳說中的“上麵”不希望真相大白,所以迅速結案並且移走了卷宗。


    不過這些話我都沒跟代芙蓉說,在什麽都還不明朗的情況下和他說,隻有徒增煩惱,所以不說也罷。


    代芙蓉家裏有“廖家案”的卷宗複本,隻可惜周圍有埋伏,沒法迴去拿,對方來路太強大,連偷摸著行動的險都不敢冒,況且就算冒險去拿,現在卷宗也未必還在了。


    那些跟蹤代芙蓉並在他家附近打埋伏的人,可能就是“上麵”的人,衝他們那天晚上在老宿舍樓以及第二天在公安局門口的行事方式,以及他們對諸多敏感案件強行隱瞞的做法,可以推想他們已經洗劫過代芙蓉的住處,當年他通過關係從局裏弄出來的“廖家案”的卷宗大抵已經被搜走了。


    我心裏不是太遺憾,因為付宇新手裏還有一份卷宗。


    我遲早能把那份卷宗拿到手裏看一看,把裏麵糊裏糊塗的問題,一個一個給它挑出來解一解。


    我有點卯上勁了,那根高壓線,非得去碰它一碰不可。


    代芙蓉也不說話了,我們兩個人沉默地驅車穿過整座城,迴到西邊寂靜的避難所,隨便吃了點東西,坐著看了會電視,有一搭沒一搭說說話,然後各自迴屋休息。


    我們在家呆了幾天,每天下午和傍晚的時候,我都會領代芙蓉出去走走,到附近的飯店吃飯,購買生活用品,測試那些跟蹤的人還在不在,幾天安耽日子過下來,人就有點恍惚,覺得這世界歲月靜好歌舞升平美好得很,哪有什麽驚天動地的陰謀。


    平靜的生活太美好,以致於我連楊文爍的死活都不想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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