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雨跟在太醫身後離開了小廚房。


    二人走後,躲在陰影處的阿雁往前一步,廚房裏的燭火光暈投射在他身上,照出他血色褪盡的蒼白臉龐。


    「命不久矣……」他訥訥重複著自己聽到的話。……我快死了嗎?


    毒?我什麽時候中過毒?


    阿雁走進屋,拿起桌上的藥方。


    藥方最底下,是一張謄抄下來的藥草詳細,上麵畫著一株栩栩如生的草葉,他再熟悉不過的東西。


    是雪山中,他從小吃到大的野草。


    這是一種名為「狸斑」的毒草。


    畫旁邊,幾行小字詳細介紹著它的一切。


    狸斑,耐寒,喜陰,四季常青,單株毒素微弱,並不致命,長久大量食用,如慢性飲毒,若毒素累積至肺腑侵入心脈,則——藥石無靈。


    ◇ 第23章 飛鳥


    他在燼冶的教導下念書識字,識得不多,但也斷不會認錯這幾個簡單的字。


    輕薄的紙張如有千斤重,死死墜著他的手腕,想要將他扯進看不見的無底深淵。視線中的事物天旋地轉重影片片,他用一種冷靜到詭異的姿態將手裏的東西放迴原位,在朱雨迴來前,離開了廚房。


    默默沿著走廊走迴寢屋前,沉重的雙腳怎麽都邁不過門檻。


    他扭頭望著院子裏開得正盛的木棉,在他的目光下,一整朵完好的木棉花從樹枝墜落,啪嗒掉在了地上,血紅的花瓣上沾了些許泥灰。


    他怔怔走過去,蹲下,凝視著腳邊上那朵剛剛掉下來的花。是在做夢嗎?


    上天是看他最近的日子過得舒坦,和他開了個小玩笑?


    幼時為了生存才吃下的東西,救了年幼的自己,卻也將他的未來徹底抹殺。


    燼冶曾說過,若是那些雪山裏的草能吃,早就被人拔光了,哪裏輪得到他。


    當時的自己什麽反應?……是啊,滿不在乎。好蠢。


    還以為難得有了好運氣,真可笑。


    他的運氣向來爛透了。


    他撿起腳邊上的木棉,捏在指間把玩。紅色的花瓣襯得他指節愈發慘白。


    命不久矣,時日無多。


    要他怎麽接受這個從天而降的噩耗?


    明明已經快要得到幸福了,明明燼冶已經答應……


    阿雁倏然愣住。


    每天的藥不間斷地送進他的屋子裏,太醫看樣子也在他昏睡時來過數趟,若是沒有燼冶的吩咐,沒有人敢給他治療吧。


    ——燼冶也知情。


    他熟知他的病情,知道他已經命不久矣,那……他為什麽還要答應和他成親?


    誰會和一個快要死的人……成親?還是說……


    燼冶答應和他成親……隻是同情、憐憫?為了滿足一個臨終之人的遺願?


    那也難怪他口頭許了諾,卻久久不定下婚期,是打算要等到他挺不下去,一命嗚唿後,誓言便自動作廢?


    人死了,就不用成婚了。


    死掉的是他,是他自己不爭氣先去了閻王殿,怨不得他人,怪隻怪自己是個沒用的短命鬼。燼冶沒有食言,自然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也不用受良心的譴責,他依舊是那個光風霽月,玉潔鬆貞的皎皎君子。


    不髒他的手,不費他的力,礙事的小乞丐就遭了報應幹脆利落地死掉了,他應該會很開心吧。


    「!」


    這個猜測一出現,阿雁便猛地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腦子裏一片混亂,想法越來越偏激,隻剩下無盡的猜忌與惡意。


    這樣的自己好陌生。


    燼冶不是這樣的人。


    他認識的燼冶哥哥……不會這樣對他的。


    「不會的,不會的……」


    阿雁口中呢噥著安慰自己,背脊上卻滲出層層冷汗,毛骨悚然。他抱住自己的雙臂,用一個環抱自己的姿勢,想要讓寒透的骨血暖和起來。


    他蹲在樹下,小小的一團,頭頂的血紅巨傘伸著它扭曲猙獰的枝丫,和他一併融在無邊夜色裏。-


    「阿雁,你怎麽了?」


    阿雁坐在半開的窗戶邊,瘦削的身子裹在一件單薄的青衣裏,整個人陷在鋪著厚厚軟墊的藤椅上。


    放在他手邊案幾上的藥已經涼透了。


    朱雨把碗拿起來時,液體晃動,碗邊上留下一道棕褐色的分界線。他一口未動。


    「怎麽不喝藥呀?」朱雨小心翼翼地問。


    阿雁仔細地觀察著他,先前沒注意,原來朱雨每次哄他吃藥時,雖然臉上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表情,但細細瞧去,眼中都是藏不住的焦急與擔憂。


    他猜不透燼冶,但好在……朱雨是真的關心他。


    他是這宮中真心待自己的人。


    朱雨不知道他已經知曉了自己的病情,還以為瞞得很好。


    阿雁也沒有拆穿,沒有必要將本就壓抑的氣氛搞得更加沉悶。


    隻是實在提不起力氣去喝藥了。


    反正……喝不喝,都是必死的結局。


    「太苦了。」他說。


    「良藥苦口嘛,這是對你身體好的藥,不喝可不行。我去再熱一下,待會兒給你拿倆蜜餞壓壓苦味。」


    朱雨走了,屋裏又靜下來。


    隔著窗戶,他望著外頭湛藍無垠的天空,偶有幾隻飛鳥飛過,突然就很羨慕。


    他徒有一個名字。


    他不是真正的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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