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大校園。


    秋山直也斜挎著背包,頂著一雙濃重的熊貓眼,一步三晃地走進教室。


    他昨晚在實驗室裏熬到天都快亮了,才勉強被導師趕迴去休息,迴到宿舍隻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又爬起來趕早課,這會兒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感覺肚子裏空蕩蕩,腦子裏也空蕩蕩的,整個人恍惚得厲害。


    秋山跟的導師是工學部物理工學科的大牛,最近忙著進行一項新的研究,秋山前前後後跟著一起在實驗室裏泡了快兩個月,幾乎每天都要熬到淩晨才會被導師硬趕去休息,覺睡得少了,平時上課還能強撐住打起精神,至於其他時間……


    毫無形象地大大打了個嗬欠,秋山睡眼朦朧地路過講台時,腳下猛地一絆,眼看就要當著一整個階梯教室近百號同級生的麵,麵子丟盡地摔個四腳朝天……


    所幸關鍵時刻,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有力的手臂,牢牢握住了秋山的肩膀,一收一帶,輕輕鬆鬆就幫他重新掌握好了平衡,免於羞憤欲死的尷尬下場。


    秋山這下完全清醒了。


    他忙不迭地轉身對救了自己一命的好心人道謝:


    “謝謝你!真是不好意……思……”


    話說到一半,硬生生被眼前這張熟悉中又帶了點陌生的臉給嚇了迴去。


    秋山瞪大眼睛,細細打量了麵前這人一會兒,才有些不確定地出聲確認道:“上杉?”


    好脾氣地任由他打量的黑發青年勾唇微微一笑,“是我。好久不見,你好像變了很多嘛……班長。”


    一聲班長,讓秋山莫名眼眶一酸。


    他眨了眨眼睛,努力將驟然泛起的濕意壓製下去,猶豫了一下,才抬手,輕輕在對方胸口捶了一下,“還叫什麽班長,我現在可不是你的班長了,上杉。”


    被叫做上杉的年輕人對他的話似乎並不以為意。


    “曾經的班長也是班長啊。”對方臉上帶著多年未見卻分毫不變的溫柔笑容,對秋山眨眨眼睛,似乎還想接著再說些什麽,卻被門外傳來的同伴的唿喚聲打斷——


    “和也?再不快點上課要遲到了哦?”


    一個眼生的年輕人趴在教室門口對他喊。


    秋山這才意識到對麵的青年出現在這間教室裏隻是個偶然。


    對方並不是也要在這裏上課。


    “你……”


    他有些遲疑,想問對方是不是因為自己才走進這間教室的,卻又覺得抱著這樣想法的自己,似乎有些過於看重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分量了——畢竟有快三年不見了,對方又早已在職業棒球圈聲名鵲起,才打了一年大學聯賽就和他那位雙胞胎兄長一起被巨人高價簽約,成了職業棒球選手,自那以後,出現在校園裏的頻率就越來越少了。


    再加上大學和高中不同,不同班級不同係別甚至是不同的學院,曾經在高中時期幾乎是朝夕相處的同學情誼難免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轉淡,秋山自覺自己原本與對方也沒有私交好到能互稱好友的程度,眼下,就更不敢指望對方是因為自己才跑進這間教室的了。


    或許,隻是偶遇而已吧。


    他默默想。


    哪成想,下一刻卻聽到對方說——


    “糟糕了,差點忘記下一節的早課!難得在校園裏遠遠看見秋山你,特意跟過來還想說好好跟你敘敘舊的,可惜……”


    對方一臉殘念。


    不過很快,就又重新換上燦爛明朗的笑意:


    “但也不全是壞事啦!至少我沒有跟過來的話,秋山你就危險了呢。”


    邊說著,對方邊拍了拍秋山的肩膀,笑眯眯道:“要好好注意保重身體呀,秋山。畢竟,可不是每一次都會恰好出現一個能拉住你的人呢。”


    說完,也不等秋山反應,對方已經對他揮了揮手,留下一句,下次有空再聊,便風風火火踏著預備鈴,與他那位同伴結伴離開了階梯教室。


    留下秋山一臉茫然地在講台上停留了一會兒,轉身,就被一大群雙眼放光圍上來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同學淹沒了——


    “秋山君!你竟然認識上杉?那個上杉?”


    “哇!上杉君還特意跑進來拉住了秋山你!難道你們是好朋友?”


    “誒~沒聽說這迴事啊!”


    …………


    四散的議論聲嗡嗡不絕於耳。


    秋山本就因睡眠不足一脹一脹地發著疼的太陽穴,見狀,似乎疼得更厲害了。


    還真是像以前一樣,莫名其妙又給他留下了個巨大的爛攤子收拾啊!上杉那家夥!


    然而不知怎麽的,秋山卻覺得心情莫名變好了起來。


    剛剛與上杉重逢時那種無措、陌生和別扭感,似乎也消散了個幹幹淨淨。


    記憶裏,那個笑容溫和又明亮的少年,如今,也一如當初的模樣。


    對秋山這個自認與對方相交平平,充其量也不過是曾經的高中同學的人來說,隻要這樣,或許就已經足夠了。


    ——上杉,還是那個上杉。


    沒有因為踏入職業圈,就改變任何他所擁有的特質。


    這不是很好麽。


    秋山在人群的包圍中默默揚起嘴角,心情很好似的笑了。


    打那以後,他心裏對名為上杉和也的少年,再也沒有產生過曾經的那種陌生感和距離感。


    盡管兩人早已斷了交集,盡管對方去往的,或許是他再也無法涉足的地方。


    然而秋山一直默默關注著對方,也一直默默……支持著對方。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秋山畢業,成了東大旗下某研究所一名普通的研究員。


    這種關注和支持也從未中斷。


    或許有些人,注定無法成為與你相伴一生的友人。


    然而哪怕隻有短短的一瞬間,隻要對方曾經真心向你交付過友誼,這,應該就已經足夠了吧。


    秋山笑嗬嗬撈過兩歲大的小女兒,又抱起四歲多的兒子,身邊跟著靜靜笑看著他們父子三人的溫柔美麗妻子,一家人集體出動——


    去甲子園,看比賽咯!


    誒?你問哪裏來的巨人隊家屬票?


    噓。


    這,是個秘密。


    ***


    鬆平孝太郎坐在觀眾席上,跟著身邊的同伴一起拚命揮舞著手中的彩旗,將另一隻手上的小喇叭按的滴滴作響。


    “上杉!”


    “嘀嘀嘀!”


    “上杉!”


    “嘀嘀嘀!”


    “巨人!”


    “嘀嘀嘀!”


    “巨人!”


    “嘀嘀嘀!”


    “上杉!”


    “優勝!”


    “巨人!”


    “冠軍!”


    …………


    …………


    球隊支持者們默契地來了一波聲勢浩大的群體助威,整齊劃一的動作口號配合無間,結束的時候歡唿聲響徹全場,明明是在甲子園舉行的中立決賽,卻硬是被帶出了一股巨人隊主場的氣勢。


    決賽對手的支持者們不甘示弱,緊跟著就在對麵組織起了一波反擊。


    孝太郎端起水壺咕嘟嘟灌了一大口水,補充了水分以後,正準備吼一波狠的再迴敬過去,卻忽然,聽到身邊傳來一聲輕嗤。


    明明是歡聲雷動的賽場,可不知道為什麽,這聲說不出其中包含了怎樣複雜意味的嗤笑,卻清清楚楚地傳進了孝太郎耳中,讓他一時有些驚愣——


    球隊的死忠看台什麽時候混進了一個敵方細作?!


    這安保工作做得不到位啊!


    應援團的幾個負責人真該好好整頓一下隊伍了!


    心裏這麽想著,孝太郎不由轉迴頭,倒要看看這個膽大包天敢單槍匹馬混進隊伍裏來的敵方奸細到底長得什麽樣。


    結果一看之下,竟然感覺有點眼熟。


    孝太郎看著那張有些倔強,又有些膽怯,更多的卻是自卑中混雜著不甘之色的臉,想了半天,才從記憶的角落裏掏出了一個不那麽確定的名字:


    “……吉本?”


    對方好像被火燒到屁股一樣原地蹦了起來!


    “是吉田!”


    他惡狠狠糾正。


    “……哦。”孝太郎一臉莫名其妙,也不知對方到底在生個什麽氣。


    結果他這副茫然的樣子看在對方眼裏,卻似乎讓他更加氣憤了。


    “你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嗎?”


    吉田——也就是吉田剛咬緊牙關,眼中帶著壓抑的怒火,對孝太郎低聲吼道。


    “裝作忘記我的名字,看著我丟臉的樣子,心裏想著我果然就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讓我學會知難而退不要再和他——和他們——比較,這樣很有意思?!”


    “……哈?”


    孝太郎一臉懵逼。


    心想這小子說什麽呢我不過是忘了一個不熟悉的同學的名字而已,至於這麽苦大仇深?


    而且“他們”……


    這說的又是誰啊。


    這貨到底在搞啥呢,一點兒也不懂啊。


    他臉上茫然之色更重。


    吉田惡狠狠瞪了他幾眼,見他一副“我是誰我在哪兒你是誰你又到底想幹嘛”的表情,到了嘴邊的萬般冤屈最後也隻能合著委屈的眼淚一起又吞迴肚裏——


    這感覺,別提多憋屈了。


    憑什麽!


    他憤憤地想。


    “你就不覺得不甘心,不覺得惱恨嗎?”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質問孝太郎一般,近乎咬牙切齒地低語。


    “才能,機會,人望,運氣……上杉兄弟就像是被上天深深寵愛著一般,這些普通人就算想要擁有其中一樣都極其困難的東西,他們輕輕鬆鬆,就能全部收入掌中。”


    “明明是和他們同年級的人。明明也有著不錯的才能,也曾經能擁有機會。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就隻有他們才能綻放光芒?!”


    “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注定隻能成為他們生命中的配角?!”


    “憑什麽?”


    “憑什麽?!”


    吉田的語氣近乎瘋狂的歇斯底裏。


    “鬆平,你也曾經是上杉專屬的搭檔投手,可是現在,他們卻拋下你,登上了更廣闊的舞台,連拉你一把,讓你進入職業隊哪怕做個替補都不肯!”


    “你難道就不恨他們嗎?!”


    “就不覺得不甘心嗎?!”


    孝太郎:“…………”


    我說,你是不是哪兒有病,得治?


    他一臉關愛智障的表情看著身邊麵色扭曲猙獰,一臉“天,你xxxx枉為天!”模樣瘋狂叫囂的曾經的同級生。


    “和也和達也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靠著他們自己的天賦和努力,一步一個腳印,用數不清的汗水和淚水換迴來的。”


    孝太郎冷冷道。


    “而我,我也努力過,可是我的確沒有他們那樣的天分。我也熱愛棒球,但我沒有以它為職業養活自己的能力。所以他們成為職業選手,而我選擇了我自己的路。”


    “這不是很簡單,完全合乎世間常理的一件事麽?”


    有什麽好不甘,好怨恨的?


    你腦子是不是有坑?


    孝太郎嗬嗬。


    “論才能,你比不上和也達也;論機會,當年你未必沒有;論人望,你以為憑你這種扭曲的人格你能撈到多少人望?”


    “而論運氣……”


    孝太郎說到這裏更是怒極反笑了,“這東西生來就有個定數,你自己運氣不好也要怪那些運氣好的?這又是哪門子的道理?”


    吉田這個人,曾經孝太郎就覺得他看向達也的眼神裏莫名透著股邪氣,看著就讓人感覺渾身不對勁,現在想想,或許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對那兩個人怨念深重了?


    所以高中時期有段時間,和也才與達也形影不離,恐怕,也是怕達也那個心大的什麽時候不小心就被這家夥鑽了空子,被人賣了還幫忙數錢吧?


    孝太郎腦內對眼前這個人原本已經淡薄到近乎於無的印象,卻因為對方這麽一鬧,忽然變得清晰了起來。


    看著對方臉上依然扭曲的神色,他也懶得再去跟對方多說什麽。


    隻是。


    “對我來說,和也和達也是我重要的朋友,他們成功,我會為他們歡唿雀躍,他們失敗,我會默默守在他們身邊,無論未來的道路相差多遠,至少這份友情對我來說,從來沒有改變。”


    “不過,你顯然並不能理解我的這份心情吧。”


    ……算了。


    和這種人說這些話又有什麽意義呢?


    在他的眼裏,或許這些根本不值一提吧。


    孝太郎聳肩,轉頭,全情投入比賽,再不去理會吉田的反應了。


    而在他身邊,吉田怔怔坐在那裏。


    友情?


    友情?!


    這種東西……這種東西!


    他迴憶起曾經的自己。


    那個時候他是多麽單純地憧憬著上杉同學啊!


    憧憬他陽光開朗的笑容。


    憧憬他灑脫不羈的率性。


    憧憬他。


    憧憬他。


    憧憬他。


    可是什麽時候,這份憧憬卻變質了呢?


    是發現自己無論怎麽努力,也無法接近對方的時候?


    是發現自己隱隱有些驕傲的小小才能,在對方麵前根本不值一提的時候?


    又或者是,在發現自己無論如何努力,也沒有辦法成為對方的……朋友的時候?


    吉田剛說不上來。


    他隻知道他現在心裏堵得厲害。


    多年無從傾瀉的情感,如今似乎被打開了一個缺口,洶湧著奔騰而出,然而,卻茫然找不到該去往何方。


    或許……


    或許從一開始,就全部都是錯的。


    無論是他的憧憬,還是他無所寄托的……友情。


    吉田茫然起身,茫然地穿過人群,茫然地離開球場。


    在走出球場的最後一秒,他轉頭,正看見大屏幕上,那個他曾經,或許直到現在,也依然在憧憬著的人,正大笑著跑向場邊微笑等在那裏的他的雙生弟弟。


    果然……那是不屬於我的。


    不屬於我的笑容。


    不屬於我的熱情。


    不屬於我的……友情。


    吉田剛慢慢捏緊手指。


    然後頭也不迴地轉身離開。


    就這樣吧。


    就這樣……將這一場從青春時代一直延續到現在的憧憬,放下吧。


    若這場單方麵的友情注意無疾而終,多希望,從最開始,就沒有憧憬過你。


    那樣,至少,希望不會落空。


    吉田的離去和他的到來一樣,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也或許他是想要有誰注意到自己的,然而終究不能如願。


    從此以後,無論和也和達也,還是孝太郎,都再也沒有見過吉田。


    慢慢地,他也從他們的記憶中徹底淡去,再不留一絲痕跡。


    ——正如他最後離開時,所期望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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