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暮靄紅隘,香風羅綺。皇宮四處,早已華燈初放。


    昭雲用完晚膳,睹著天邊那片如濃焰燒空的晚霞,賞著寒籠絳蕊的花影。


    帶著鳴翠和拂冬二人,沿著細石鋪就的小徑慢走消食。不知不覺間,竟已至開滿荷花的沁水湖畔。


    幾人行過小棧,到了湖心中亭休憩。


    這一處小亭,立於沁湖中央,被接天的蓮葉擁簇在內,並以小棧連至湖邊。亭簷飛翅八角,底下懸墜著細銅鈴,倒是多了幾分雅致風趣。


    昭雲倚靠著紅漆柱而坐,看著綠荷紅菡萏,在遠處隨意卷舒開合。聽著簷角的細鈴在微風中搖曳著,發出叮咚脆響,一顆心也恢複了久違的平靜。


    刹那間,她忽然瞥見在遠處的湖麵邊上,竟泊著一葉輕舟。


    “你們在這亭中休憩著,我去湖中泛泛舟。”昭雲眉眼帶著笑意,指了指遠處。


    說完,就將二人留在亭中,走過木棧,沿著湖堤行至停泊扁舟之處。


    解開拴在柳樹上的麻繩,昭雲小心翼翼地上了木舟,握著掛在兩側的木槳,劃向遠處浮躍著金光的湖麵。


    漣漪一圈圈波散開去,昭雲輕搖著木槳,不知不覺,竟已撐入了荷花深處。


    輕舟劃過,前後自有紅幢綠蓋隨舟而來,驚飛了幾隻雪白的鷺鷥。清風徐來,翠碧的荷葉吹涼,也使菡萏嫣然搖動。


    昭雲采下一枝紅臉青腰,斂睫輕嗅,入鼻的盡是幽香。她重新將木槳掛在小舟兩側,以彎起的楫木為枕,慢慢平躺下來。


    天光雲影下,碧葉亭亭,望著麵上的這一片青天,昭雲這才覺得,自己竟也如蕩漾在湖麵上的一葉輕舟,變得極靜,極靜。


    殊不知,在遠處架著的虹橋上,有個瘦削的身影突然頓住,遠遠地凝視著。


    穆熙辭入宮和洛燁商討完和親的相關事宜,從乾清宮過沁湖,欲迴驛站時。


    經過虹橋,卻不經意地瞥見,綿延數裏的綠映紅中,嵌入其間的那一抹素白倩影。


    他久久佇立著,仿佛這廣闊的天地間,隻餘下了那一抹素白。


    丹霞間,悄悄升起了一輪明月,華星也從雲間浮出。


    芙蓉浦間,昭雲想著這些日子經曆的種種,一時竟分不清,前世和今生,哪個才是夢中……


    貪歡半晌,昭雲又輕楫小舟,迴到湖心亭中,喚了相談甚歡的鳴翠二人,慢慢打道迴宮。


    洗漱一番後,昭雲著素白的中衣,在燭光下看了會兒雜記,就上了床榻就寢。


    正睡得迷迷糊糊間,忽聽聞自己的房內傳來細細的窸窣聲,她陡然轉醒。


    垂在床榻四周的鮫絲紗帳,映出個朦朦朧朧的人影。昭雲頓時睡意全無,輕輕摸出藏在玉枕下的匕首。


    “醒了就出來。”磁性的聲音隔著紗帳傳來。


    那如金石般的低沉男音,在靜夜中顯得格外突兀。


    昭雲將匕首藏至袖中,隨意披了件綴花的碧色外衣。拉開垂著的碧色紗帳,就見屋內的軒窗被大打開來。


    杳杳月光中,隻見蘇子暮雙臂懶懶地環抱在胸前,隨意地半倚著茶幾邊緣。一半隱在暗處,一半映著月光,隱隱約約看不真切。


    她看不清他的全貌,隻能看清他那堅毅的輪廓,和那雙似點漆般的雙眸。


    今日是碧螺守夜,昭雲扭頭,透過折疊式緙絲屏風,看向不遠的外櫥。


    “放心,用了點迷藥,過了今夜她才會醒。”


    聽見蘇子暮的話,昭雲驚詫地看向他。果不其然,過了會兒,就聽聞碧螺那微弱的唿嚕聲,時斷時續地傳來。


    “深夜到訪,所謂何事?”昭雲走至軒窗邊,將糊了紙的窗欞虛掩合上。


    屋內瞬間暗了下來。她將火折子噗哧一聲刮燃,燭火明滅間,點燃了茶幾上架著的白燭。


    “你說呢?”穆熙辭走至美人塌前坐下,“還不是為了還你的恩情。”


    不知為何,昭雲竟從他這句話中聽出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燭光搖曳間,她這才看清,他又是著一身鴉青色夜行衣,臉上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


    “那你如何報答?”昭雲也順勢倚在了他原先倚著的茶幾上,嘴角帶笑。


    “你想我如何報答?”蘇子暮凝視著被燭光搖曳著的玉容,凝眸著反問。


    “自是照先前說好的辦。我幫你取出那幾封信,而你,助我和親時逃離。”


    蘇子暮聽聞,嗤地笑了聲,從衣襟中掏出個紙包起的四方小塊,將它拍在一旁的茶幾上。


    疑惑下,昭雲伸手拿過,將仍帶餘溫的四方小紙塊拆開,就見布滿褶皺的紙上,竟陳著一小攤白色粉末。


    “這是什麽?”昭雲將視線轉移至他那雙寒眸。


    “自是能助你逃脫的良藥。”蘇子暮雙眼微眯,看向一旁搖曳著的燭光。


    “這拂靈散服下會氣息全無,如同屍厥一般。而服用者,也會四覺皆無,對外界的感知盡數喪失。”


    聽了他的一番話,昭雲陷入沉思中。片刻,低沉的聲音又幽幽傳來。


    “用或不用都是你的事情。若你決定服用的話,用針紮百會穴,自會藥性全解。”


    昭雲垂睫,將拆開的紙,順著褶印重新折疊成原來的四方小塊,塞進了腰間的香囊中。


    “我另有一事相求。”昭雲抬頭,看向慵懶倚靠在美人塌上的男子。


    見他蹙眉,她走至妝奩旁,抽出個雕漆木匣。啪嗒一聲將鎖打開,從裏拿出張卷起的禮單。


    “這些黃白之物,我不知如何是好。想請你派人扮做劫匪,將禮單上的這些物件悉數截走。”昭雲走過去,將禮單遞給他。


    “我為何要幫你?”蘇子暮粗略看了兩眼,挑眉,冷冷地看向她。


    “事成之後,我會給你三成報酬。”


    見他沒有迴應,昭雲微微蹙眉道:“四成?”


    蘇子暮還是沒有迴答,隻是直直地看著她。狹長的雙眸間,蘊著些不明意味的光亮。


    “五成,不能再多了!”見他一直沒有迴答,昭雲下意識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暗自腹誹道:這人真是貪心,五成都還不滿足,自己還算是曾救過他呢。


    不過求人還是要有求人的姿度,連忙雙手合十地看向他。


    蘇子暮見她一臉殷切的樣子,心下生了一絲動容。卻還是強自壓下,麵無表情地從衣襟中又掏出兩張折起的素箋,遞給她。


    這是什麽?昭雲接來一看,瞬間怔住了。


    隻見兩張素箋上均白紙黑字地寫著:蘇子暮助昭雲逃離後,需留在他身邊,為婢三年,到時才可離開。三年期間,需無條件服從他的命令,不得違反。


    “你什麽意思?”昭雲蹙眉,胸中積鬱已久的怒氣洶湧而來。


    看見她蘊著怒意的雙眸,蘇子暮咧唇一笑:“就是字麵意思。我不需你的財物,隻需你在我身邊,為婢三年……”


    說完話音一轉,一雙冰眸沉沉地盯著她,“你自己細細斟酌。要知道,你在乎何人,厭惡何人,我可是一清二楚。”


    “你威脅我?”昭雲強忍住怒火,攥緊了五指。指尖刺入掌心的疼痛,使她立即平靜下來。


    “說威脅就太過難聽了,你也可以理解成交易。”蘇子暮看了看她緊攥著的右手,以指尖敲擊著扶手。


    昭雲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思索片刻,答道:“我可以答應,不過……”


    抬頭間,眼中瞬間光華流轉,“你也要先答應我三個要求。”


    蘇子暮一聽,挑了挑眉,看向一旁麵露狡黠的女子。


    “其一,你需將我剛剛交代給你的事做好,必須將那批財物安全送至一個地方安置好。”


    “其二,我身邊的侍女鳴翠,你也要一並安置好,不許為難她,更不許為難其他人。”


    “其三,就以三年為期。三年一到,就須放我離開!”


    “你還可真是不會讓自己吃一點虧啊!”蘇子暮嘴角微微上翹,點頭應下。


    “和親當天,禮單上的這些東西會連同嫁妝還有聘禮一起,在戌時從望潮江畔的孟津渡口運走。你自己看著辦吧!還有,當天也讓你的手下,搶聘禮就行,切莫要傷及無辜!”昭雲細細地交代一番。


    蘇子暮好整以暇,在旁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簽字畫押後,蘇子暮就躍窗離去,消失在了無邊無際的暗夜之中。


    昭雲關好窗戶,落了木栓。扭頭看見置在茶幾上的,那張帶著朱紅手印的素箋。


    他為何要留自己在他身邊,生生為婢三年?


    她沉吟片刻,將它輕輕放至木匣中收好,又重新迴到床榻之上。


    輾轉半宿,才沉沉睡去。


    虛空中,她夢見自己乘著一葉扁舟,在無邊的江麵上飄蕩很久很久。四周氤氳著全是白茫茫的霧氣,阻擋了前方的視線。


    忽然,四周水流變得越來越湍急,身下的小舟不受控製地打著旋兒。


    她蹲下身,緊緊抓著小舟邊緣。須臾,身下的小舟瞬間隨水流飛瀉而下。


    身下早已是黑洞洞的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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