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覺得自己的腿剛爬上床榻,臉頰方沾到枕頭,眼皮才闔上那麽幾個唿吸的時間,書院鍾樓裏的大鍾就被哪個拎不清的渾人撞響了。沈黛被嚇了一跳,身子打挺,從床榻上滾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撐住上半身,眨巴眼睛問:「怎麽了?怎麽了?什麽時辰了?」


    隔著半間屋子,溫朔坐在書案邊,握拳撐額頭,他沒有睜開眼睛,嗓音酥鬆道:「打過梆子了,剛過卯時。」


    卯時——


    已經到卯時了?


    竟然隻有卯時!


    書院不是規定學子每日辰時起身、辰時一刻去大講堂聽課嗎?


    卯時天都沒亮全,這是準備不讀聖賢書了,改行去捉鬼嗎?


    溫朔明明閉著眼,卻仿佛能猜透沈黛在心裏抱怨著什麽,緩緩道:「今日是書祭第一日,做的事比之往日多上四件。往後八日,日日這個時辰起。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是為了勸導學子珍惜時光,把握當下。」


    哪四件?


    沈黛本想問溫朔這個問題,但轉念一想,溫朔樂忠於扮演老師的角色,期盼勸誡迷途小羊返迴羊圈後能夠睜開水靈靈的大眼睛崇敬地仰望給予幫助者。而且,就算自己不問,之後溫朔也肯定會一件件展示給他,何必費那個口舌?何必讓溫朔得逞?就不問!


    沈黛站起來,挪步到銅臉盆邊,用手掌舀水抹了把臉。涼水一沾麵,沈黛立刻覺得精神爽快許多。水珠順著他圓潤的臉頰滴滴答答往下流淌,打濕緊貼脖子的衣襟。他悄悄瞥一眼木架上的棉布巾,手稍抬一抬又壓住,心裏很是猶豫。


    溫朔又通神通靈通心意一般說:「這是新的。你可取來用。」


    言下之意,溫朔沒用過,讓沈黛放大膽子用。其實,剛才沈黛隻是怕自己用過之後,溫朔會當著他麵把棉布丟掉,那時候場麵可不好看。但溫朔想的似乎不是這個。沈黛就是不用,用袖子隨便抹了把下巴,轉頭,看向溫朔,一副用眼神詢問溫朔書祭日他作為幫手到底要做什麽的樣子。


    溫朔此刻微低頭,用手指夾住眉骨,試圖以一次次上下揉捏驅散幾日幾夜沒閉眼的疲倦。揉了好一會兒,他放下手,撐開極黑的瞳仁,眼底少了些往日的神采。他從扶手椅站起來,走到屋中一塊稍空的位置。


    溫朔道:「我少年時也貪睡,每日卯時起身,必昏昏沉沉。我父親卻讓我早起一刻,用這一刻鍾打套拳。一開始我也不喜歡,後來卻發現,稍稍活動筋骨並不會讓我更加疲憊,反而讓我有充沛的精神應對一日的課業。天迴,要跟著我一起練嗎?」


    這要倦死人啊!


    沈黛隻覺得餓得肚皮咕咕叫,現在連翻眼皮的力氣都沒有,溫朔竟然還要他打拳!


    沈黛迴答:「你是老師,你說了算。」


    溫朔穩紮馬步,剛柔並濟出拳,邊打拳邊說:「這本來是一套需要艾草錘的八虛操。我改成了一套以拳代錘的簡單拳法。所謂八虛,出自《黃帝內經》,是身體上的八處經絡——兩腋窩、兩肘窩、兩髀、兩膕窩。」


    溫朔以近乎凝滯的動作演示每一個動作。


    沈黛有樣學樣紮馬步,卻發現沉甸甸的身體壓在脆弱的膝蓋上,像是有一根根細針在紮骨頭和肉。沈黛學溫朔,將每個動作做得極慢極緩。他發現這些動作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別扭,手腳根本不協調。沒幾個動作下來,沈黛整個身體搖搖欲墜。


    溫朔提醒:「如果你覺得困難,可以加快一點動作。那樣筋骨承受的力量會少一些。這叫借力打力。」


    什麽意思?


    就是說這套拳是越慢越吃力?


    真的假的?


    沈黛加快動作,動作果然流暢了許多,也漸漸明白什麽是溫朔口中的「借力打力」,在動作轉換的那一刻,關節會迸出爆發力,這力量會化作下一個動作的起始力量。而且,往往越快,爆發力越強。動作極慢地打拳就是持續發力,需要調動身體的每一塊肌肉,力量綿延不斷輸出。沈黛不覺發散思維,思考其他的體術是不是也是這個道理,動靜結合,快慢有度。


    溫朔停止動作,盯了沈黛一會兒,又提醒說:「也別太快。快了容易讓自己受傷。凡事都是一柄雙刃劍,哪頭偏過了,就是會傷到自己。」


    好囉唆——


    這人根本不是道士,而是念經的老和尚。


    「星君,這套拳很容易學。我是不是有這方麵的天分?」


    「嗯,很不錯。我六歲時每天早上隻能打一遍。你這已經是第二遍了。」


    沈黛:......


    沈黛強撐著身體一共打了三遍,直打到衣衫被汗浸透,身上的疲乏卻果然一掃而盡,並且,似乎比剛洗好臉那會兒還要精神,甚至,他覺得自己對這具身體的掌控都加強了一點。


    嗯,以後每日早起都練三遍。


    睡前不能練,很可能會因為太興奮睡不著。


    沈黛正想再去洗把臉,溫朔的手指往他這邊一戳,一股風瞬間包裹沈黛身軀,瞬間將他的汗蒸發,連頭髮絲都分成一根一根。沈黛低頭,發現連剛才洗臉留下的水漬也不見了。


    溫朔用掌在胸口拍了拍,曲線流暢的臉瞬間精神奕奕。


    沈黛心想,難怪別人都說道盟修士潔淨到頭髮絲,他們原來都靠法術解決洗澡的問題。這能不幹淨嗎?


    溫朔走迴書案,翻開一隻盒子,取出一小方墨和一台圓硯,在新硯裏滴了清水,用那方墨研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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