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父親,你殺了六星官啊。我天真、自負、反骨、不知天高地厚,可良心是這世間最不能被玷汙之物,良心一旦從眾,世間猶如煉獄。」


    「每個溫氏子生下來,族中長輩就給他們定下了未來要走的路。我也是如此。小時候,父親背起我,讓我站的更高,看得更遠。在父親的撫育下,我的手臂長粗長壯,足以握起劍,我的腳越來越有力,堅定地邁開每一步。正是因為溫氏的教和養,我可以有機會有力量有決心,停下來思考,選擇我自己的路。」


    「作為溫氏之子,我接受依附家族所做的一切,好的、壞的我都接受。我改變不了過去,更不可能強迫他人忘記。」


    「可未來,我會以身立正,以我為幕,告訴世人,一個溫家子是什麽樣子,他可以是什麽樣子,他想要成為什麽樣子。即使他們看不見,我也不在乎了。」


    溫羲道:「我們不提狐狸。」


    「為什麽不能提?他有自己的名字!他叫蛾眉月!」溫朔哽了一下,從腔內唿出一口長氣,「我曾被人以命珍惜過,那感覺就像是我在墜入深淵,伸開一隻手,拉著我,帶我看了一番高處的風景。真真活過的人,就捨不得去死了。他已經不在了,我能做的,不過是不忘記。」


    「父親,這些年我活得很痛苦。我曾以為,天道於我不公,把這樣的至痛賜給我。直到我見證了他人之苦,才明白,世人皆苦。我以為獨獨我痛,其實,他人也痛。那些我以為不痛之人不過是接受了過去,接受了自己,用一顆顆金子般堅韌的心去把自己的人生繼續下去。」


    「十七年裏,我走過很多地方。我見過西邊的流民辛苦開荒,啃了三年樹皮,終於育出金浪疊疊的小麥,卻在一朝被奔騰的鐵騎踐踏。我見過東邊的船民,把七尺大帆補了又補,一次次揚帆起航,一次遠航就是半年,揣著滿捧金銀迴家,妻兒卻已被豪紳踐踏。」


    「我曾問父親何為正。父親說活既是強,強既是正。這樣的話,我不會再問父親。何為正——本就該由我自己去追尋。即使過了十七年,我想,我仍是沒能找到一個絕對正確的答案。」


    「此時此刻,我心中的正,是人微不言輕,弱者可以活,朗朗幹坤,公道自在人心的正。我溫朔為此正,願流幹血,肝膽塗地。」


    溫羲靜靜聽完所有話,冷冷地問:「所以,你來,隻是為了打你父親的臉,還要帶走祖傳之劍,是不是這樣,朔兒?」


    「父親,這些話我藏了許多年,經歷當年之事的隻剩下你我,我無人可說啊,憋著難受。我想,你會想知道這些。如果未來我做了什麽,你就會明白我為什麽這麽做。畢竟,你還是我的——父親。」


    溫朔喘息著,頓了一會兒,又散出嗓音道,「說出來,我的心好像定了,我的心裏燃起了一盞燈,我會追光而去,義無反顧。從此以後,我做什麽再也不會去想,這件事情在父親眼裏會是什麽樣子,蛾眉月若在,他會希望我怎麽做,我隻會想,我自己要做什麽,怎麽做,做不好,要怎樣去爭取。」


    溫朔道:「有人曾對我說,她不信天道。有人曾對我說,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有人曾對我說,他是厄運,不要靠近。他們說得都對,因為那是他們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道。這或許就是,世人所說的人子的自私自利。可我選擇了自己的道路,會自己孤獨地走下去。」


    溫羲道:「你這些話,比之十七年前傷人更甚。十七年前,那是些氣話、孩子話、蠢話。我可以當成是耳旁風,耐心等你迴家。可十七年後,你這些話,我卻——父親後悔啊,後悔沒更耐心地教你。你終是長大了,我也真的老了,我們父子愈行愈遠。」


    溫朔道:「我求桃木劍是為私慾,其中隱情不能告訴父親。」


    溫羲道:「不過又是些天真的鬼話。今日你已經說了太多了,我早就不想聽了。」


    「桃樹本為鬼門,溫氏毀樹而鑄劍,若非呂祖將佩劍留在邙山,世間早已惡鬼橫行。桃木劍傳至父親之手一百一十九年,這一百一十九年對於凡人來說或許是傳世之數,但於天地來說,不過一彈指。」溫朔走向溫羲,「父親,我想取劍,洛陽是孩兒的故鄉,我不想看它變成一座真正的鬼城。」


    溫羲躲在陰影裏,高喝了一聲:「在那站著!」


    溫朔心中浮起一個疑惑的炮,他駐步,「父親,還劍於林。我求你——」


    「劍你可以拿走,你——」溫羲的聲音輕下去,「真的不留下嗎?朔兒啊,你可知,龍門軍才吃了一場敗仗,我們被梅林那隻老狗趕出金陵了。龍門軍內有奸細,不斷把行軍布略傳遞給姓謝的。父親誰都信不過,唯有你——洛陽需要溫二公子坐鎮啊!」


    溫朔輕輕問:「姐姐吶?她在洛陽的。」


    「望兒不堪用,一味任性妄為,瘋瘋癲癲。月從滿盈至虧晦,她一輩子都應了這個名字,隻會帶著溫氏走向末路。」


    溫朔:「……」


    溫羲的嗓音突然高亢起來,「來人,取桃木劍。」他頓一頓,「既然決定了,拿了劍就滾吧。」


    不多時,有人敲響屋門。


    溫羲聲音飄出去:「進來。」


    「嘎吱」一聲,門被推開,屋外的烈陽就大剌剌地直射進來,光與暗在偌大的屋子裏結成一條界,光的那一麵不斷向暗的那一麵壓進,溫朔看到父親挪了挪身子,故意藏在黑暗的那一麵。一個頎長清瘦的文士走進來,他反手關上門,又將陽光隔絕在這間舊屋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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