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萌道:「師兄,師父罰我在這裏待五十年。我出去,師父會不高興的。」


    溫朔仰頭始終看蒼穹,他頭頂一輪月投下潔白的光,打在他纖細、淩厲、肌理若隱若現的脖子上,如雪又如玉,然後,一顆像是露水一樣晶瑩剔透的東西從勾起的下巴低落了下來,在夜風裏碾成更細更密的霧,罩在桃萌臉上——涼絲絲、黏膩膩。


    「今夜不一樣。」溫朔哽咽著穩下嗓音,語氣盡量柔盡量緩盡量軟,「我帶你去送師父最後一程。」


    桃萌極快地笑了一下,掩飾心中的慌亂,「師兄,你開什麽玩笑!開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像你!連淵師弟都不會開這種玩笑。」


    溫朔啞然道:「桃子,我們沒有師父了。」


    桃萌手臂往後一拉,將溫朔拖了迴來,他不能這樣不明不白跟著師兄去……去送什麽師父。袖子雖然綁得緊,但並非分不開,隻要他們是兩個人、兩隻手,他想掙脫,就能掙脫。師兄為什麽要綁著他?怕他知道事情真相,去鬧,去砸,去殺人嗎?


    溫朔沒讓桃萌掙脫出手,他低垂著頭,極黑的瞳孔蒙上一層淡淡的霧,他對著桃萌的臉頰上是一片水窪窪的光澤,眼角也是濕的,這讓桃萌意識到,剛才如春雨濛濛在麵的可能不是夜裏的寒露,而是師兄的眼淚。究竟是淚,還是露水吶?這個答案——直到桃萌死,都沒有弄明白。


    跨進魁星閣前,溫朔說:「桃子,記住一句話,我們是來送師父的,旁的——都不必理。」


    桃萌抬頭,看著寫有「魁星閣」三字的匾額。


    魁星閣啊——


    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


    他上輩子在這裏丟了條小命。


    這輩子——


    要送走師父。


    那個晚上桃萌的記憶很模糊,究竟為何如此模糊,大概是因為桃萌整個人都是木的,人是木的,反應是木的,各種情感也是木的。他樁樁件件都經歷了,卻想不明白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他對於一切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


    桃萌見到神機老人的屍身被擺在偌大的魁星閣中,與其說是停靈,倒不如說是陳屍。不——那東西連屍體也算不上,是骨頭與肉分離,一個人兩百零六塊骨頭堆起來的墳堆。


    桃萌不明白,師父是如何從好好一個人化成這樣一堆骨的?


    是洛陽溫氏嗎?


    這個手筆是對他虐殺溫玨的報復嗎?


    那溫氏該死!


    這個時候,他感覺自己被綁縛的雙手就被無形之力拽住,掙出一分清明。


    道盟的長老說:「是魔教做的。」


    哦——


    是拜漱月犬所賜?


    那現在就該壓九命貓上來,以他的血祭師父啊!


    道盟的長老說:「三月初三是呂祖華誕,到那時,道盟才能殺九命貓為祭。」


    哦——


    既然都盤算好了,我們這幫廢柴除了等,還能做什麽?


    那個力量又拽了他一下,才沒讓他把話說出來。


    可這樣——


    他們是不是太窩囊了!


    道盟的長老問:「你們知道東西在哪裏嗎?」


    溫朔抬起黑眸,冰冷地凝視那個說話的人。


    桃萌身體晃了晃,歪過頭,茫然盯著長老們,「你們說什麽?」


    這個時候,桃萌被溫朔拉著走到一根樑柱旁,溫朔手掌劈柱,柱子攔腰而斷,「轟隆隆」傾斜而倒。溫朔化出劍意,削去柱子的中心,樑柱就成一座臨時的棺槨,把神機老人的屍骨收進去。他扯下身上的衣袍,罩在屍骨上。


    人生前有千姿百態人生,死後,就隻有那麽小小一堆。溫朔左右看了一下,走到角落,單臂舉起一隻花瓶,「乒鈴乓啷」摔在地上摔個粉碎。


    桃萌訥訥盯著溫朔的一舉一動。


    溫朔道:「我隻是從書裏看過,喪禮裏要這麽做,代表師父後繼有人。我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桃子,我們去和師父磕個頭。然後,我們就帶著師父迴雞鳴山。」


    溫朔與桃萌兩人挽著手,跪在神機老人簡陋的棺木前,磕了三個頭。頭才磕完,蓋在屍骨上的衣袍就鼓起一個包,一隻符紙疊成的螞蚱就彈跳起來。


    那螞蚱如在山野中自由自在,跳上桃萌的肩膀,跳上長老們的花白鬍子,落在披下來的帳子上,然後,他尾巴的部分燃起火光,自己焚燒起來,神機老人的聲音傳來:「受任於天道覆滅之際,奉命於道盟存亡之秋。我有一條債,授予可憐人。得者,繼我身前名,竟我未竟事。我問,我願山野有螢火——下一句,是何?」


    神機老人的最後一點神識在嘶吼:「是何——若這火燃盡,就是天要亡我欲界。」


    「這是傳位的遺言嗎?」


    「可惡——這是要傳給親信啊!」


    「咱們道盟偏偏有這樣的規矩,七星官身死,臨危受命。」


    溫朔輕輕拽了拽桃萌,道:「村莊亮萬燈。」


    「哈哈哈哈——」


    整個魁星閣響起震耳欲聾的老人笑聲。


    一隻符紙疊成的蚱蜢、一句孩童的懵懂之語就決定了道盟的未來。


    「嘭」一聲,蚱蜢的火躥起來,火勢猛烈,卻沒有點燃下麵的帳子,那火越躺越艷,從紅轉為金色,成絲絲縷縷的金絲,如交纏的藤蘿朝著溫朔的手腕纏繞上去。


    是縛神仙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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