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趙姓的藥材商人進了院子,瞧見那堆放雜亂的蘭花,又是歡喜又是惱怒,待他半蹲下身子仔細察看蘭花長勢的時候,那惱怒便占據了他情緒的大半,他冷聲道:“這蘭花乃是藥材,怎麽如此糟蹋?”


    王員外自知理虧,輕輕歎息道:“小女當日收購蘭花不過是一時興起,我們家世代做的都是布料生意,哪裏會懂得照料蘭花。”


    趙姓商人麵露痛色,惱怒道:“蘭花如此長勢,恐怕做上等的好藥恐怕是不成,方才與您所談提價之事,恐怕還得再議。”


    事到如今,王員外心一橫,也不管會不會虧本了,隻要能把蘭花賣掉,怎麽都行:“價格好商量,隻要你肯買。”


    “最後你花了多少錢買的蘭花?”趙祁坐在廊下,手裏端著一杯熱茶,星眸凝望著不遠處的下人來來往往的將蘭花搬到院子裏。


    趙祁身邊站著一位年輕人,細看樣貌正是去王家收購蘭花的藥材商人。他叫趙子瑾,乃是趙家管事的兒子,從小與趙祁一同長大。此刻他正麵露喜色,衝著趙祁比劃了一個數字:“便宜吧?”


    趙祁點點頭,隻覺得這個數額便宜得有點不太真實。


    “原本普通蘭花也不該如此便宜便能買下,隻是那王家父女恐怕真是急的慌了神,他們沒有派專人照料蘭花,放任它在院子裏日曬風吹,大概是怕在這麽下去蘭花會爛在家裏,這才急匆匆的想要賣掉。”


    當時趙子瑾曾經仔細察看過蘭花,那都是一些普通的蘭花,不知為何緣故,竟得趙祁青眼有加:“我記得你一向不喜歡花花草草之類文人墨客的東西,如今怎麽突然變了性子?”


    “受人所托。”趙祁輕聲說了這麽一句話。


    趙祁那是什麽人,性格打小淡漠冷情,官場上結交的世家子弟不少,實際上的摯友卻少得可憐,更遑論能讓他幫忙出手的人了。


    趙子瑾不曾見過方恬,那日方恬來訪,他不在別苑,而在京都的府邸伺候老太太,不由得對那托付趙祁的人多了幾分好奇:“能托你幫忙的人,與你的關係肯定不簡單,我倒想見見了。”


    “是個極普通的人罷了。”


    趙祁說罷,便噤聲不言,眼眸中好似隻剩下庭院中的蘭花。那一盆盆搬進來的蘭花並不驚豔,甚至有些因為長期沒有收到好的照顧,毫無生氣,恍若霜打的野草一般蔫下身子,哪裏還有蘭花的氣節。


    不知怎的,趙祁恍惚中嗅見空氣裏一絲一縷的蘭花香味,好似美酒入人肺腑,腦海中竟然浮現出一張清秀的臉來。


    趙祁微微皺眉,晃了晃腦袋,想把腦子裏的詭異念頭都擺脫。


    突然傳來一聲低喚,趙祁聽得出來那是自己弟弟趙笙的聲音,轉眼去瞧:“怎麽迴事兒?”


    此時此刻,趙笙本該在微雲先生那裏聽課才是,為何突然跑來這裏了?


    趙笙似乎是有件很急事情,一路跑得飛快,有好幾次都險些撞上搬動蘭花的下人。


    等到他跑到趙祁麵前時,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先生......先生今日有客來訪,便讓我們先下課,布置了功課的,我待會兒再去完成!”


    見幼弟懂事,趙祁欣慰的點點頭:“你自己盤算好便是,千萬不要因為貪玩,荒廢學業。”


    “哥!你說的話我都明白的,那日好不容易才讓微雲先生答應收下我,我怎麽敢荒廢學業!”


    趙笙緩過氣來,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趙祁:“哥,我聽說昨天家裏來了一位貴客,似乎我也認識,你怎麽不跟我說起?”


    趙祁知道自家弟弟說的貴客是方恬,那日仙客來見過一麵,趙笙對方恬的印象似乎不好,而且方恬來此,和趙笙並沒有關係,他就不曾向他說起。


    “方姑娘是為了蘭花的事情而來,與你並無什麽關係,我不想影響你努力學習,便不曾向你說起。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趙祁說話的語調平淡無奇,好似在說什麽不相幹的事情,邊兒上的趙子瑾耳尖,一下子便聽出不對勁兒的地方來了:“姑娘?趙祁你與哪家姑娘相好了?且告訴我,等我迴到京城,跟老太太說去,她老人家惦記你的婚事惦記很久了,要是知道你有中意的姑娘了,肯定開心得不得了。”


    趙祁正欲反駁,話在舌尖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趙笙搶了先:“那可不行,那方姑娘我見過,鄉野女子一個,身份卑賤不說,而且遠遠沒有衛家姐姐好看,哥哥怎麽能這麽一個人迴家呢?”


    趙子瑾嘖了一聲道:“小公子你這話就不對了,什麽身份卑賤,什麽樣貌好看,娶妻娶賢,要看人品,老太太在宅邸,就常常念叨這兩句話,要是讓她知道大公子在這兒有了中意的姑娘,她肯定開心得不得了,才不會在乎那姑娘的樣貌。”


    趙笙與趙子瑾說得熱火朝天,兩人都沒發現趙祁微微皺起的劍眉,半斂的眼眸:“都不要說了,我與方姑娘清清白白,並沒有你們口中說的那種感情。”


    相較於京城,這座小鎮恍若皎月身側的星辰暗淡無光,晨起時分它沒有京都寺院敲響的幽幽鍾聲,沒有封閉一夜的城門緩緩打開的吱呀聲音,沒有繁華喧囂聲調。


    當趙子瑾因為習慣而從美夢中睜開眼睛時,沒有聽見刺耳的聲音,隻能隱約聽見遠方雞鳴,或是犬吠,或是低吟的風吹響枯葉的沙啞聲調。


    這是一份令人心情愉悅的沉靜。


    趙子瑾推開門,遙遙見到趙祁站在一處走廊上邊,倚靠在欄杆上,他閉著眼睛,好似在聽隱約響起的風吟聲,又好似在聽遠處的犬吠雞鳴。


    他一動不動,安靜得很,有那麽一瞬間趙子瑾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睡著了,然而當他輕聲喊他的名字,仍然能夠得到迴應。


    趙子瑾不似趙祁沉默寡言,他的家庭在他記事那刻起,便教導他圓滑處事的原則,日後子承父業,趙子瑾自然要當趙家的總管。他一向圓滑,習慣利用笑臉掩飾情緒,而此時此刻,他眉梢眼角的笑意卻很真切:“我喜歡這裏的早晨。”


    京都過於喧囂,過於吵鬧,活在那處,日子會過得很累:“怪不得你送小公子來到這裏求學之後,便遲遲沒有迴京,就算是老太太派人親自來請,也不願迴去。”


    趙祁睜開眼睛,緊緊盯著枝上搖搖欲墜的枯葉,開口淡漠道:“不止。”


    不止是因為小鎮裏的沉靜氛圍,不止是因為他想逃避京都裏血淋淋的事實。


    趙子瑾麵露不解,追問道:“如果不止這些,還能有什麽?難道你真的十分在乎衛家退婚的事情?抑或是你覺得自己一個人扛起趙家,太累了,所以逃避現實,不願意麵對。”


    後者於趙子瑾,於整個趙家而言,太過沉重,隻因為趙家家主笙國侯出征至今毫無音信,有人說他叛國投敵,也有人說他已經戰死,如今整個笙國侯府,老夫人年邁,小公子年幼,能夠承擔重任的人,唯有趙祁一個。


    趙祁不能退。


    “你還是迴京城吧,”趙子瑾道,“過於安逸的環境會讓鋒利的刀被鏽蝕,最後再舉起刀,會砍不動人。”


    趙祁搖搖頭,表示否定。


    “古人說淡泊明誌,也是有道理的,這段時間以來發生了太多事情,我想找個相對安靜的地方緩緩心情,你且放心,安逸的環境非但不會消磨的銳氣,反而會使我清醒。”


    清醒使人明目、明智、明誌。


    隻有看清楚了躲藏在幕後陷害笙國公府的人究竟是誰,方能明白他的意圖,才能博力與之抗衡。


    而今京城中形勢太亂,恍若混濁的河流,充滿迷霧的叢林,烏雲遮蔽的天日,身在其中不但會靜不下心來,反而會激化情緒與矛盾,讓所有事情都變得糟糕。


    從小到大,趙子瑾一次都沒有贏過過趙祁,即便他看起來如此沉默寡言,乍一看不擅爭辯,實際上他的心理明白得很。


    索性便不再多言,歎了口道:“隨你吧,隻希望你能夠早點想的清楚,老太太已經年邁,再好的補品藥材也不能夠改變這個事實,到時候如果你還無所作為,會造成什麽糟糕的後果你自己明白。”


    言辭方盡,目光一轉,視線便落在庭院中的蘭花上。


    昨日那些蘭花搬到府邸中時,因為沒有收到妥帖照料而毫無生氣,如今是清晨露重時分,當甘露落在枝上葉間,它們又恢複了生機,重新綻放。


    絲絲縷縷的淡雅花香伴隨晨風緩緩,飄蕩在府邸每一處角落。


    趙子瑾挑了挑眉,突然想起什麽,目光又落迴趙祁身上:“昨日你買下這些蘭花之後,說是今天要送到那位方姑娘家裏?”


    趙祁沉默的點了點頭。


    趙祁的婚姻之事,向來是老太太關心的頭等大事,即便他曾經說過家業不成不肯成婚,甚至用沉默冷淡的態度嚇退多許多傾慕他的官家小姐,老太太也仍將這些話當做小孩子的胡鬧。


    趙子瑾作為老太太派遣過來監督趙祁的人,也作為趙祁十幾年來的好友,他十分想去見見那所謂的方姑娘長得什麽模樣,即便昨日趙笙說她麵貌平平,身份卑賤,也無法消磨掉他的好奇心。


    能令冰塊似的,寒鐵似的趙祁流露出別樣情緒的姑娘,怎有可能是鄉野山村中平淡無奇的女子?她必有什麽過人之處,方能讓趙祁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越想越覺得興奮,趙子瑾提議道:“鄉間小道可不好走,尤其是對你這種很少出門的公子哥而言,你是主我是仆,就由我替你走這一趟如何?”


    趙祁沒有說話,轉而投來的目光已經表明他的心思。


    不可。


    不久之後,雇傭的車馬到來,浩浩蕩蕩的往某座山村行去。


    那日方恬親自登門的時候,跟趙祁說過自家住址,故而趙祁知道她的住處,這運送的蘭花,正是往那處去的。


    途中因為不識路途,趙祁下馬詢問一位站在路邊凝望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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