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那天的插曲就好像是一個宣告轉機即將到來的信號, 清嵐之中的陰翳逐漸散去,疾病不再在這座小城中瘋狂蔓延,病者也逐漸好轉。


    這些天陸景淵又收到了些消息, 如少年一般這樣暴亡的人在南郡上下還有不少,看來按照原本的計劃, 這場瘟疫還會掀起更大的波瀾。


    情況緩和之後,一切有條不紊地恢復著,空氣中的焦屍腥氣漸漸散去, 但縱使災厄褪去, 這片土地上留下的瘡疤也不會復原。


    蘆浦不剩多少人了, 家家離散,十室九空。


    謝樽不久前才知道,田夢的母親和弟弟都沒能撐過去,那個與他隻有一麵之緣的刻薄女人在他們來後不久便已離世, 隻在臨死前給田夢留下了一支銀簪和一句對不起。


    隻是潘和碩等人一直想辦法瞞著,而直到今天, 田夢仍然沉浸在鄰家哥哥慘死的悲傷之中, 沒有人告訴她她已經失去了所有親人。


    但蘆浦終究還要繼續走下去,餘下的人也必須熬過這個夏天, 熬過未來無數個大雨滂沱的夏天。


    潘和碩說他可以收養田夢,正巧田夢與他的小女兒年紀差不多大, 可以作伴。


    謝樽沒想好要怎麽和田夢說這件事, 那天之後,田夢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再也沒有出來過。


    時間在漫長的沉默中不斷流逝,轉眼七天過去。


    清嵐往蘆浦的泥路上響起了熟悉的馬蹄聲, 趙澤風獨自一人,驅馬緩緩行進在略顯泥濘的土路上, 周圍是望不見盡頭的稻田。


    看著彎折細瘦的莊稼,趙澤風隻覺得陣陣頭痛。


    即使水患並未成災,但今年過於豐沛的雨水,也淹得莊稼盡顯頹勢,今年秋收時定然不容樂觀,皆是又有得鬧騰了,不過這事落不到他頭上,也用不著他操心。


    其實南郡的事務處理好後,他並無必要來這一趟,連續一兩月輾轉與荊州各郡,他實在是有點遭不住了。


    雖然喊苦喊累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麽光彩事,但他也必須承認,他現在累得半死,隻想立刻迴長安躺進他的富貴侯府裏去。


    況且長安還有件他不能錯過的大事將要發生,隻是還未曾對外宣告而已。


    隻是謝懷清這個人,不論是出於私情還是公心,都讓他讓他有些放不下。於私他覺得這人與他十分投緣,於公,他不能放著這麽個未知的隱患四處流竄。


    之前在洛陽相識後他就派人去查了,但一無所獲。玄焰軍治軍嚴明,趙家的秘傳無人外傳,謝懷清其人也像憑空出現一般,不知來路。


    趙澤風進入蘆浦後,遙遙地看見謝樽抱劍倚靠在衙門門口,同樣向他看來。


    他一夾馬腹加快了速度,停在謝樽麵前時,趙澤風將掛在馬鞍上的酒罈一解,高高揚起:


    「你我也可稱作朋友,今日我可不是來找茬的,烈酒去災,如何?」


    看著趙澤風揚起的笑容,謝樽長嘆一聲,有些頭痛地揉了揉眉心,但看著趙澤風這副模樣,他心中卻是開闊了不少。


    院落之中,小爐溫酒,趙澤風也不是什麽講究人,直接將酒罈放到了不大的泥爐上,整一個頭重腳輕,看上去搖搖欲墜。


    很快,燥烈的酒氣幾乎占據了謝樽的全部感官,這酒感覺還不用喝,光是聞著,他就撐不了多久便會醉了。


    「不是都解決幹淨了,怎麽還是一副鬱鬱愁苦的模樣?」趙澤風好像知道謝樽不會動這酒,也沒去找碗,直接拎著罈子就灌下去一大口。


    烈酒入喉,熱氣直直灼過四肢百骸。


    不等謝樽迴答,趙澤風便又開口了:「可憐那些死人?」


    趙澤風說完,自顧自地輕笑一聲,隨意溫和得像那長安城中意氣風發的風流少年,與之前那個恣睢飛揚的少年將軍完全不同。


    「你和他還真像,當年我帶他第一次踏上薊州的雪原,第一次血灑邊川後,他也是這副模樣。」


    」你們是一類人,情思太多,心腸太軟。」


    雖然趙澤風沒說,但謝樽的直覺立刻告訴他,趙澤風口中那個「他」,說得就是他的那位摯友,陸景淵的那位哥哥,謝樽心裏不可避免的被勾起了好奇心,但還沒等他問出口,趙澤風就又出聲了:


    「說實話,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心力消磨,可是很容易早死的,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


    「哦對,慧極必傷。」


    「……」謝樽瞬間收起了之前覺得對方溫和不少的想法,趙澤風還真是會說話,如果不是上頭有人護著可以無法無天,怕是早就被人套了麻袋打死了。


    不過趙澤風說得對,精神的磨損比之□□要恐怖很多,最近他身上的疲憊感,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年他在玉印山上晝夜不息的練武生涯,但是……


    「無妨,我並不討厭這種感覺,總比麻木不仁來得好。」謝樽說著,將被趙澤風放迴小爐上的酒提起,猶豫了一下,淺飲了一口。


    壇中酒滿,就趙澤風這溫法,可以說半點作用沒有,酒液依舊凜冽。


    烈酒入喉,先是一陣清冽的涼意,隨即便火辣辣地在口中燒起。


    「我怎麽覺得你又在含沙射影地罵我?」趙澤風聽了也不計較,「隨你,但你可得自己調整,一輩子困囿其中,那可就註定一輩子碌碌無為。」


    其實謝樽還真沒這種意思,他和趙澤風無冤無仇,如今也算半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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