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不太確定自己是否還清醒, 因為他看見眼珠裏長出來牙齒,長出來舌頭,又長出來嘴唇。


    在這種不正常的生長過程中,那些眼珠似乎也感到疼痛,胡亂地滾動震顫起來, 每一枚瞳仁都看向不同的方向,混亂的囈語聲從那些不同的方向同時響起。


    如果可以的話, 嬴政想要捂住耳朵,也想要捂住眼睛, 更想要發出慘叫。


    展現在他眼前的東西, 很難說是美還是不美,隻是古奧森嚴而且猙獰, 叫人想起白晝、黑夜、日月、世界, 這種凡人隻是看一眼就算得上逾越的東西。


    嬴政試圖移開視線,他不願意再看下去了, 可是沒辦法,視線像是被黏住了一樣——


    不,不是,視線順利移開了,可是移開的視線裏,所見依然是巨大的獸,依然是無處不在翻攪腦漿的囈語。


    不是叫人想起世界,而是這隻獸原本就是世界——既然沒有人見過世界的真容,那世界為什麽不能是一隻眼睛裏長著唇舌的獸?


    所有的思維都凝固了,嬴政前所未有地聽清楚了那些囈語的聲音。


    一句是,「我的欲望,便在於此嗎?」


    一句又是,「我將要一統七國嗎?」


    沒有任何人迴答他,隻有他的聲音在迴蕩,世界的每一隻眼睛,都正低吟著他的囈語。


    渾身都在痛。


    嬴政已經沒力氣在韓國的王座上坐穩了,他滑倒在地上,在過載的疼痛中,本能地蜷縮起來,控製不住地發抖。


    但他還在試圖開口,顫抖的牙齒咬傷了嘴唇,又咬傷了舌頭,發出來的聲音卻清晰而穩定,「倉頡作書,以教後嗣。幼子承詔,謹慎敬戒。」


    世界立刻響應了他的聲音。


    那層層疊疊的囈語開始迴蕩同一句話。


    「倉頡作書——以教後嗣——」


    這是《倉頡篇》的第一句話,是記憶裏那位始皇帝一統七國之後,下令編纂出來以供天下人的識字課本。


    隱藏在這本書中的目的是【書同文】,始皇帝厭倦了七國之中不同的文字,下令普天之下所有人從此都要書寫同一種文字。


    「幼子承詔——謹慎敬戒——」


    從最西之地的秦國,到最東之地的燕國,從最南之國趙,到最北之國楚,此時天下——


    西麵大山中的犬戎,正圍坐在山洞中,燒煮一鍋混合了樹皮和兔肉的羹。


    南美洲茂密的叢林深處,巫師舉起毒蘑菇,高唱


    非洲大草原上,部落的勇士奔跑著追逐獅子,手上削尖的木棍正高高舉起。


    伊朗高原上的帕提亞人正建立起他們的安息帝國。


    在他們所有人都還來不及意識到的時候,有一句話,正如同流水一般,淌到他們的腦子裏。


    「倉頡作書——以教後嗣——」


    囈語層疊迴蕩。


    「幼子承詔——謹慎敬戒——」


    最底層的語言邏輯在這不知厭倦的囈語聲中崩潰,而後再重建。


    世界反饋迴來更多的囈語,來自不同的土地,不同的經緯度,不同膚色和種族的人群。


    此時天下,所有人再開口時,他們的口音,都正在接近嬴政方才說出那句話時的口音。


    囈語不停息。


    他們的口音還會越來越接近嬴政方才說出那句話時的口音。


    所謂眾口一辭,從前讀書時看到這四個字,但在這一刻嬴政才真正理解了這四個的含義。


    這是從前那位始皇帝渴望過卻終於不可企及的偉業,在車同軌和書同文之後,無論如何也難以達成的——


    語同音。


    不期然的,嬴政又想到之前他問出口的那句,「我的欲望,便止於此嗎?」


    這句話是為他自己問的,也是為那位始皇帝問的。


    不管他和那位始皇帝之間究竟存在什麽關係,他也要承認那是波瀾壯闊的一生。


    可始皇帝難道就很滿意自己這波瀾壯闊的一生嗎?


    別開玩笑了、別瞧不起人了!一統七國算什麽,天下還不足夠,天下之中還有更多更多的不足夠。


    秦皇嬴政,他死在東巡途中,駕崩於邢台沙丘。


    十三歲的嬴政很難說清楚他的不滿足,因為實在太多太多,罄竹難書。一直到死前最後一刻他也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可這凡人的一生,終究是不足夠。


    就是因為這樣的不足夠,所以現在他聽見女孩兒的聲音,帶著濕潤的氣息,在與他近在咫尺的距離,迴答他的話。


    「何止,你將得到整個世界呢。」


    聲音裏帶著微妙的笑意,又似乎是微妙的惡意。


    最後一絲力氣也用盡了,嬴政終於再也克製不住,他的手指慢慢從女君手中滑落下來。


    世界在他眼前煙消雲散,長滿眼睛的巨獸重新又隱匿了蹤跡,嬴政的視野變得模糊,也可能是在變得清晰。


    他看見韓國的宮室,重疊的帷幕,地上已經幹結了的血跡,還有漸漸飄散起來的血腥氣。


    那無窮無盡的囈語還沒有停息,永遠也不會停息。


    耳朵裏很亂,腦子裏更亂,沒辦法思考,什麽都聽不見。但是無所謂了,這都不重要了。


    嬴政蜷縮在地上,在女君的腳邊,邊喘息邊笑,停了片刻方才意識到鼻子在淌血,後知後覺地伸手去捂。


    血霎時就染紅他的手指,又從指縫裏滲出來,泅濕了衣袖,留下濕漉漉一片紅,空氣中微甜的腥氣漸漸變得濃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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