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再也吹不得朔方原上苦寒的風。


    他害怕再聽見朔方原上悽惶的《折柳》。


    可是身體裏的那根弦不放過他,那根弦仍然在繃緊,發瘋一般的繃緊。


    張騫開始覺得眩暈,眼前發黑,所見所聞無不顛倒扭曲。


    就在這樣混亂的感知中,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不,那不是他的名字,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在宣室殿上,陛下也這樣叫他。


    「張卿。」


    是張卿,不是博望候。


    如同大夢方醒,張騫抬起頭。


    隔著漫長的歲月,那個年輕的郎官在這具病屙纏身的皮囊下抬起頭。


    於是時光迴溯十年,依稀又是建元年間,青驄馬,紫絲韁,年紀輕輕,未央宮中傳我聽鍾。


    身體裏那根繃緊的弦放鬆了,也可能是崩斷了。


    總之,張騫忽然變得鬆緩起來,就像是方才射出了箭矢的弓弦那樣鬆緩。


    他深深的,深深的俯拜而下。


    「蒙陛下信重,深恩難報,唯全力以赴。」


    說這些話時,他恍惚間又聽見編鍾的響動。


    帝國的心髒再度為他而跳動,黃鍾大呂,轟然巨震。


    ——


    東方朔探頭探腦。


    他今日覲見未央,其實也沒什麽大事,隻是想來看看宮城的模樣。


    自從有水泥在手,他就再也不會被攔在未央宮外了。


    曾經隻能在金門苦等一次宣召,如今迴想起來,那時候的日子就像是一場幻夢一樣了。


    但他今天挑的日子好像不太對……東方朔說不出來,隻是覺得氛圍不太對。


    於是他稍微猶豫了一下。


    就是這稍微的猶豫,讓他撞見了董仲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今天的董仲舒看起來也有點不一樣。


    東方朔又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出聲招唿了董仲舒。


    輕袍緩帶的儒生聞聲向他看來。


    董仲舒在宣室殿上的地位有點特殊,像是那種孤絕的隱士,幾乎從不開口說話。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他做過的事,天心己心聖人之心,就在他幾句話之間顛倒和扭曲。


    敢於玩弄這種東西的人,站在宣室殿中,縱然始終沉默,也像是人群中的怪物一樣。


    沒有人靠近怪物,除了東方朔。


    東方朔在宣室殿上也是個異類,公卿們鄙薄他弄臣的出身,隱隱對他不屑一顧,他在偌大長安城中也少有交際。


    董仲舒對他不算熱情,但也勉強算是他的朋友。


    東方朔大約明白這是出於一種同類之間的容忍,同樣身為被神女選中的人,那樣的同類。


    在同類麵前沒什麽好避諱的,東方朔抱怨說今天未央宮不知出了什麽事,看起來古古怪怪的。


    不久前他還看見長平侯冠軍侯和博望侯一起走過去。


    不知道這三個人怎麽會走在一起,除了同樣秩在侯爵之外,他們好像也沒有什麽共通點。


    董仲舒看著他,忽然說,「陛下要對匈奴用兵,傾舉國之力,以圖滅國。」


    東方朔目瞪口呆。


    他首先想到這是大事吧,他也沒問啊,董仲舒怎麽就把這麽大的事說給他聽了。


    這未免有些過於隨意!


    然後他想到,要開戰了,那長平侯與冠軍侯的覲見也就不足為奇了。


    可博望侯又是怎麽迴事。


    難道說……


    東方朔想到暗地裏的那則流言,說陛下忌憚衛侯的功勳。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一句話就已經脫口而出,「陛下要以博望侯製約長平侯?」


    盡管是疑問句,但東方朔已經認定了真相便是如此。


    他並不覺得奇怪,說到底他對劉徹的人品沒啥信心,從高皇帝劉邦開始,劉家的人就擅長狡兔死走狗烹。


    他震驚的地方在於博望侯。


    東方朔關注過張騫,知道這個人生年比他還晚一歲,他見了人家卻要行禮,稱一聲博望侯。


    但東方朔並不羨慕,他見過張騫霜白鬢髮,也見過張騫把血吐在袖子裏的樣子。


    他知道那是朔北冷風在張騫身上吹出來的沉屙。


    這也可以理解,當年萬裏覓封侯,富貴險中求嘛。


    可如今得以封侯,竟然還敢重返朔北。


    製約衛侯,用腳指頭想也知道那不是一般人敢幹的事。


    董仲舒說,「博望侯畢竟是陛下的鷹。」


    東方朔深以為然,心有戚戚,「博望侯表麵上濃眉大眼,沒想到背地裏還有這樣惡毒的心腸。」


    董仲舒沉默片刻,「你是不是想歪了?」


    東方朔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牛頭不對馬嘴道,「已經得到了侯爵的高位,卻還是覺得不足夠麽?」


    他似乎聽見董仲舒說,「這天地之廣闊,永遠沒有足夠的時候。」


    又似乎隻是幻覺。


    是在很久之後,東方朔走在路上,忽然停住腳步。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傾國之戰,這是機密的大事吧。


    這樣的事情,怎麽還沒傳出未央宮,就已經為董仲舒所知?


    他想起董仲舒那時候的眼睛。


    漆黑的眼睛,就像是一道漆黑的帷幕。


    ——


    這時候張騫正站在漠北的寒風中。


    他身為監軍,卻不在軍中,而是出現在這裏,身後隻帶了一個牽馬的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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