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求教」這兩個字, 似乎又有些放低姿態的意味。


    沒有人輕易開口,都在等待下文, 想要知道天子對什麽有疑惑,又想要求教什麽。


    有人瞪大眼睛看向內侍,可是內侍的嘴唇隻是抿著,久久不再張開。


    已經沒有下文了。


    這就是陛下給他們出的第一個題目,這十個字,就是這個題目的全部。


    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後,有個渾身長滿了奇怪毛髮的人離開人群,獨自在角落裏燒起古怪的煙霧,又念念有詞地在宣室殿中走來走去。


    內侍沒有阻攔他,隻是冷眼看著。


    於是更多的人四散開,做起種種奇異的舉動,宣室殿中一時群魔亂舞。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之後,還是那個渾身長滿奇怪毛髮的人,率先走到內侍身邊,向他耳語了幾句。


    內侍愣了一下,隨後他看了這個怪人一眼。


    宣室殿緊閉的大門打開了。


    怪人臉上露出一種得意的神情。


    人群最後,主父偃咬緊了牙齒。


    他看出來內侍那一眼裏帶著一種奇異的憐憫。


    鐵器相碰撞的聲音響起,一隊穿著甲冑的侍衛從門外衝進來,把那個渾身毛髮的怪人壓倒在地上。


    內侍退開了兩步。


    一個侍衛高高舉起劍,然後再落下去。


    血噴出來,人頭在地麵上滾了很遠,嘴角得意的笑還沒來得及收迴去,瞪大的眼睛裏殘留著茫然。


    當殿梟首!


    主父偃眨了眨眼睛,深深低下了頭。


    他額頭上有冷汗悄悄地冒出來。


    和這群出身鄉野的奇人異士不同,主父偃是讀書人,他學過縱橫之術,學過易經,學過春秋,學過百家之言。


    但沒用,得不到皇帝的召見,他學過的這些東西就隻是一堆廢紙而已。


    因此主父偃毅然鋌而走險了,他並不懂得神鬼之事,但他可以編……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腹中的學識,自信並不輸給前朝和賈誼和本朝的董仲舒。


    主父偃堅信,隻要給他一個麵見陛下的機會,他立刻就能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但現在宣室殿上見了血。


    主父偃意識到自己的判斷似乎失誤了,陛下的暴怒出乎他意料之外,陛下召見這些人並非是心血來潮,甚至不是要求這些人真的能拿出什麽有用的建議。


    陛下隻是想要殺人而已。


    主父偃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他其實是個先天不足的人,天生不懂得如何與人相處,遊學時到哪裏都被當地的讀書人排擠,到了長安城之後也被排擠。


    之所以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他有異於常人的敏銳和洞察力。


    譬如現在,所有人都還在皺眉思索陛下到底是被什麽問題困住了,又想要得到什麽樣的答案。


    而主父偃已經看透了問題的本質:


    那個人之所以死,不是因為他對內侍說的話引動了陛下的怒火,須知陛下根本沒有聽見他說的究竟是什麽啊。


    陛下隻是想要殺人而已……誰在宣室殿中展露神鬼的異術,誰就死得越快!


    而關於神鬼的異術,陛下的怒火和殺意分明直指——


    豆大的汗珠不停從主父偃額頭上滑落,他意識到他觸碰到了一些禁忌的東西,他不敢再仔細地想下去了。


    在他思索的時間裏,又有人被侍衛按在地上砍掉了腦袋,宣室殿裏的血腥味濃得幾乎要凝固住。


    人群漸漸地安靜下來,已經不再有人敢於主動上前向內侍說出自己的結論。


    但內侍等待片刻之後,開始主動點人上前。


    又一顆頭顱落地,血從腔子裏流出來,蜿蜒了好大一片。


    主父偃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他此次前來,是冒險,而並不是送死。因為他手中其實掌握著一張底牌……他的視力很好,據說冠軍侯霍去病有鷹的視線,主父偃自認為自己的視線之銳利,即便比不上冠軍侯,應當也相差不遠。


    從前他遊學時,很多大儒厭惡他而不肯為他解釋先賢的書籍,主父偃就站得遠遠的,偷看大儒在書中做下的批註,就這樣倒也學了個七七八八。


    昨夜他為如今的境遇所苦,長籲短嘆難以入睡,爬在牆頭上眺望未央宮的方向,心中正一片酸楚難以言喻時——他看到了一些東西。


    就是那些東西,給了主父偃在今天走上宣室殿的勇氣。


    主父偃深吸了一口氣,並沒有往內侍身邊走,而是環顧四周,看得很仔細。


    片刻之後,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向那個方向跪了下來。


    「臨淄主父偃,拜見陛下。」


    他此前環顧四周正是要找隱藏在宣室殿中的陛下,既然陛下暴怒要殺人,那陛下就一定要看著這些人頭顱落地,是以陛下一定就在宣室殿中。


    而他即將要說出來的話,唯有叫陛下聽見,方才能發揮出這些話應有的價值。


    誠然他實則已經懂了陛下為何發怒,又為何殺人。


    但他不敢說。


    這是當世最尊貴最殘暴的兩個人之間的衝突,他根本不敢參與,因為一個字的不謹慎,就容易粉身碎骨。


    但,沒有關係,不解決問題也無所謂,畢竟陛下隻是想要殺人泄憤而已。


    而他正有一群該殺的人,要向陛下獻上。


    沒有人迴應他的話,主父偃額上的汗珠更多地流出來,但他並不抬手擦拭,聲音聽起來也還是鎮定的,「我曾經聽說,燕王和他的女兒有不正當的關係。當我路過燕王的封地時,刻意前去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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