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學習的騎術和武藝其實都不足以支撐他迴來,死裏逃生,隻是僥倖而已。


    但那樣的僥倖往後應該是不會有了,君侯出身顯貴,如今的身份也顯貴,已經有了立身的軍功,想必不會再像從前任職區區一個嫖姚校尉時那樣行險。


    這也許就是最好的結果,人總不能依靠著行險度過一生吧。


    起先趙平以為自己鬆了一口氣。


    但他每晚還是做那個夢,那一天,喊殺聲和血噴濺出來的聲音,每個夜晚都在他耳朵裏他腦子裏迴放。


    趙平越來越多地迴憶起那一天。


    他意識到他捨不得那一天。


    從前他對自己的認知其實是錯的,他根本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那種人是不會想著在戰場上爭奪軍功的。


    而他這麽多年棧戀軍中不肯離去,等的是封賞,是得爵,但更是那天的戰場,殺人,揚名,血和金銀爵位一樣令他激動。


    趙平讀過的書少,他很難講清楚心裏那團火是為什麽燃起,更多的東西,他也說不清楚。


    但他開始意識到,那些人吹捧他時,他表麵上微微一笑,心裏其實在傲慢地冷笑。


    他想這些人真可憐,隻看得見爵位和封賞,卻看不見這些東西上都沾著血。


    男人就應該得到這種沾著血的戰利品,而真正的輝煌時刻隻在戰場,更是這些人窮盡一生不可得見甚至不可想像的場麵。


    他說不清為什麽那麽多年他一直小心地保全自己,此時卻忽然開始渴望起冒險。


    但他知道此後再也不會有像那樣冒險的機會了。


    應當如此,趙平也贊同君侯在麵對匈奴人時執行更穩妥的對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年輕的將軍,也應當惜身。


    但君侯側過臉,他舉起馬鞭,指著遠方,「你看那座雪白的山,像不像一個雪白的女人。」


    「女人」這兩個字,在軍中往往有一種曖昧的含義。但說這話時他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語氣也不戲謔,就叫人沒法生出綺麗的念想。


    趙平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君侯在向他說話。


    他沒有急著迴應,而是順著君侯的視線遠望,看見一座浮在天邊的,雲一樣縹緲而又雪白的山。


    在這個沒有仗可以打的漫長冬天,趙平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以什麽樣的心態,悄悄地學習了一些匈奴人的語言。


    他依稀記得那是匈奴人的聖山,匈奴人認為無論他們走到哪一寸土地,抬頭就能望見這座山,因為山一直望著他們,那是他們的聖山,他們敬奉聖山,聖山也注視著他們。


    那座聖山。


    趙平迴憶著一根蠕動的舌頭,教他匈奴話的那條老邁的舌頭。


    匈奴人稱之為爛祭係……狼居胥。一個拗口的名字。


    此後不久,趙平就明白了,為什麽他渴望冒險。


    或者說他渴望的其實並不是冒險,而是跟隨在君侯的馬後冒險。


    因為更多像他一樣的人來了,趙平完全想不出君侯是怎樣做到的,但君侯麾下開始匯聚起一支特殊的軍隊,每一個人的騎射都極其精湛。


    君侯說隻要精兵,但漢軍中的精兵是有限的。


    沒有辦法,在大將軍長平侯衛青出征之前,大漢甚至沒有一個像樣子的馬場。


    在弓馬騎射方麵天然弱於馬背上長大的匈奴人,大多數時間是依仗著強壯的體格和精良的裝備,強行壓製匈奴人的軍隊。


    所以君侯匯聚的這一支軍隊,並不是漢軍,而是漢軍之前虜獲的匈奴人。


    趙平驚呆了。


    他第一反應是,君侯怎麽敢?


    第二個反應是,大漢怎麽敢?


    他看不懂。


    從高皇帝白登之圍開始,大漢與匈奴便是世仇,七十年來不是沒有人想過以匈奴人壓製匈奴人,但從來沒有人真正做到過。


    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匈奴人是蠻夷野人,不服王化。


    但實際上的原因是,兩軍交戰之際,漢人難以信任匈奴人,擔心匈奴人臨陣逃脫,甚至叛變。匈奴人也對漢人心有疑慮,憂心漢人故意讓他們去送死。


    因此漢人俘虜的匈奴人雖然多,卻不敢盡情把他們派上戰場。


    趙平知道君侯曾經任用過匈奴人做嚮導,從此立下通天的軍功。但那畢竟隻是一個匈奴人,一個嚮導而已,真正的主力還是漢人的軍士。


    況且這種事也不是君侯首創,如今的大將軍長平侯衛青曾經也在軍中任用匈奴人,再往上追溯也不乏更多的事跡。


    但無論是衛青還是衛青之前的那些將軍,都沒能解決過大規模的漢人和大規模的匈奴人之間的相處問題。


    其實非要說的話,君侯也並沒有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他用另一個辦法規避了這個問題……如今他麾下這隻軍隊中多的是匈奴人,漢人反而寥寥無幾。


    但這豈不是更危險!一旦這些匈奴人想要叛變,君侯立刻就要授首。


    趙平原本還期待君侯有特殊的辦法,能夠馴服匈奴人。


    可君侯什麽也沒有做,他對待匈奴人也不親熱,甚至也說不上平和,或許是錯覺,但趙平總覺得他在匈奴人麵前表現得有些傲慢。


    這麽說有點奇怪,但趙平總覺得,君侯此時的姿態,才真正符合他的身份,從長安城來到這裏的,可以出入未央宮的顯貴。


    不過他對待趙平這些曾經一起死裏逃生的下屬也並不親熱,細說起來,倒是和對待匈奴人的姿態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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