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必再降階, 就可以一直和神女坐在一起,一直是天底下離神女最近的那個人。


    是為了不降階而狂喜, 還是為了能和神女坐在一起而狂喜?


    ……坐在一起又怎樣, 神女的視線和神女的心思,還是落在其他人身上。


    劉徹側過臉看向神女, 她身上那些以絲絛串聯起來的純白鈴鐺輕輕晃動著, 卻不發出聲音,乍一看不像是鈴鐺, 像一百一千隻純白的眼睛。


    這個聯想叫人覺得悚然,密密麻麻的雪白眼睛鋪陳在火紅的衣裙上,當這些眼睛一起睜開是什麽樣子?


    眼睛沒有睜開,神女也沒有再看他。


    劉徹收迴視線,低頭翻開一冊竹簡。


    楚服。係統在心裏默默念這個名字。


    劉徹在意她,林久在意她,前者無所謂,可是林久的在意來得很奇怪啊。


    「總覺得你很在意楚服。」他向林久說。


    「因為覺得很可憐。」林久說。


    「從你嘴巴裏說出可憐這兩個字太不可思議了,楚服可憐嗎?」


    「陳皇後啊。」林久說。


    係統頓住了,他試圖將這些話導入思維模型裏進行分析,可是分析不出來。


    此前林久的分析精準有力一針見血,可她說出口的每一句話揣摩出的每一寸人心都建立在陰謀和野心的基礎上,從劉徹到王太後,這偌大宮城便仿佛隻由這些生鐵一般漆黑冰冷的東西組成。


    可這次她說「可憐」,那是一種柔軟的情緒,係統搭建出來的思維模型裏不存在這種柔軟的部分。


    係統原本以為林久也是不存在這種柔軟部分的。


    「為什麽說她可憐?」係統的聲音有些艱澀。


    其實他能猜到一點,因為他也存在這種柔軟的部分,可莫名地他很想聽林久說一遍。


    「因為她知道。」林久說。


    早在廢後之前,在竇嬰拿出景帝遺詔之前,陳皇後就知道風雨欲來。


    楚服是怎樣到了林久這裏,莫名其妙地館陶大長公和王太後怎麽會往林久這裏送一個活人,不會擔心激怒劉徹嗎?


    所以隻有陳皇後會做這件事。


    傳言中她是個性情濃烈的女人,漢宮的侍女躲在陰暗的角落裏,說皇後囂張跋扈,與皇帝不睦。


    史書上記載她年少時受竇太皇太後寵愛,及長嫁為皇後,善妒,無子,曾派人綁架衛青,隻因劉徹寵愛衛子夫。


    這樣的事跡,在史書中也說得上一聲濃墨重彩了。


    可是在拋開皇後這一層身份之後,真實的她連名字都不為人知,蒼白單薄得像個紙人。


    係統說,「你說陳皇後知道,楚服也知道吧。我想她並不認為你會在劉徹麵前保護她,但她還是走了。」


    說到這裏時,係統忽然又想起宣室殿前楚服和陳阿嬌相對而笑,在那種時候等在她要路過的地方,冒著觸怒神女的風險,也要看一眼,笑一下。


    那時候她來見楚服,所以現在楚服也去見她。


    這一去不問生死,隻是要看一眼,笑一下。


    林久沒有再說話了。


    係統想了又想,還是沒把這一場對話記錄進思維模型裏。


    之前那樣子就很好,沒必要讓這種柔軟的情緒汙染掉完美而冰冷的理性思維,他是這樣想的。


    可是莫名地很在意,很想問一問林久,你這麽關心楚服和陳皇後,是因為她們讓你想起從前了嗎?


    那時你是楚服還是陳皇後,你的楚服或者陳皇後有沒有去見你?


    你是不是……羨慕她們啊?


    這句話,他沒有問出口。


    ——


    元光元年,漢武帝劉徹以巫蠱罪廢後,這件大事在當時並未掀起什麽風波。


    景帝遺詔才是將要壓垮天空的真正風暴,宣室殿上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生怕被卷進將要到來的這場風暴中。


    林久不再跟著劉徹一起去宣室殿,她開始表現出心不在焉,有時候她待在清涼殿中,撚著衣服上的鈴鐺一看一整天,純稚的神情和凝固般的姿態融合在一起,有一種使人悚然的違和感。


    如此,劉徹也開始更多地待在清涼殿裏。


    滿朝文武終日煌煌,而他這個一手操縱風暴的人看起來甚至有點悠閑。


    這樣的姿態,就像是在等什麽人。


    很快,他等來了王娡,他的生母,此朝太後。


    這一次她端正地站在殿上,劉徹高踞主位,不曾降階相迎。


    這對母子對視了一會兒,然後王娡低下頭,她對劉徹說,「我出身微末,所以我的兄弟也沒有什麽本領,你封他君侯拜他為相,他卻隻知道收受賄賂和索要田宅。竇嬰給他設下一個圈套,他就蠢笨地跳進去,再也不能脫身。」


    劉徹沒有說話。


    他等了三天等來王娡,不是要聽這些話的。他其實隻是要王娡的一個態度,是要認輸,還是要以太後的身份魚死網破。


    持景帝遺詔的竇嬰是一條瘋狗,他的狗繩牽在劉徹手裏,劉徹到現在還沒放開這條繩子,是因為還不確定,放出這條狗,是僅僅撕咬田蚡,還是連王娡一起咬。


    是的,無論如何田蚡都要死,從他著手設局開始,田蚡就註定是個死人了。


    王娡還在說,「你幼小的時候,我並不受寵,你舅舅奉承少府的小官,求他們在冬天多給我們添幾塊碳。後來你地位不穩固,你舅舅千方百計地奉承竇嬰,求他在你父皇麵前為你說一句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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