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斂半眯著眼睛靠在一旁樹上,看上去就要睡著。


    農戶停止了動作,仿佛是在咀嚼李子越這個問題。


    他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那雙渾濁的老眼睛在陰暗的林間顯得愈發黑沉。


    「你看到我脖子上的勒痕了?」


    李子越沒反駁,算是默認。


    「我確實嚐試過上吊,但我這爛命……神不收。所以,我還是個活人。」


    這個答案,和他心裏預想的一模一樣。


    「但我活了很久。」


    李子越怔了一秒。


    這個答案倒是出乎意外。


    活了很久?


    什麽意思?


    他為什麽在迴答了「死人」這個問題後接了一句「活了很久」?


    二者有什麽必然的關聯嗎?


    還是說?


    農戶頭一次露出欣慰這樣和藹的表情。


    不,或許他一開始就對李子越沒有強烈的惡意,隻是他麵容太兇,不管做什麽表情,看上去都像在仇恨誰。


    「我算不清我具體活了多久,我的身體年齡是八十歲,」他繼續轉過身去擺弄屍體,「但實際上我最少活了兩百年。」


    李子越眉頭微蹙。


    「我送走了我所有的親人。」農戶雙手搭在麵前喪屍的肩膀處,布滿老繭的手指僵硬地替喪屍整理衣衫。


    他視線上移,露出一個懷念的笑容:「這個人,是我父親。」


    喪屍低垂著頭,李子越看不見他的麵貌,隻能憑藉他的穿著和一些細節猜測。


    破爛的長袖上衣,袖子末端包住手腕處突起的骨。


    下方的手修長,比起一般農戶粗壯有力的骨節,他的更為纖瘦,看上去不像個平日裏做重活的。


    「他是個教書先生,」農戶在一旁補充,他繞到後方,對著另一具屍體道,「這是我的爺爺,也是教書的。」


    往後依次是他的母親、姐姐、哥哥。


    一家人裏似乎隻有哥哥平日裏側重做農活,即使已經變成喪屍許久,也能看出他身形健碩,雙拳有力。


    收拾好了屍體,農戶緩慢站起身來,他並不看一旁的李子越和張斂,隻是抬腳往前走去。


    枯樹枝落在柔軟的泥土上,因這裏空氣潮濕,人踩上去並不會使它碎裂,而是無聲地彎曲。


    他身上套的粗布隨著他身體的擺動在簌簌作響。


    農戶站在山頂,麵無表情地俯視著山下一群忙碌種地的玩家,以及仿佛雕塑般站在一旁的農民。


    「你知道喪屍是如何形成的嗎?」


    李子越低了眉眼。


    「喪屍原本應該都是村民,部分被『邪神』吃了,成為喪屍。」這是老婦先前在屋裏告訴他們的答案,雖然他本人對此有點疑問。


    「『邪神』?」聽到這兩個字,農戶倒是笑出了聲,「原來下麵的同胞這樣稱唿『它』。」


    李子越從中意識到了一點不對勁,他暫時將這部分奇怪放下,繼續先前的迴答:「還有部分……」


    結合主線任務和副本標題。


    「是村裏自殺的村民?」


    農戶點頭又搖頭:「喪屍全是自殺的村民,而被……」


    他停頓了兩秒,似乎是在思考李子越先前的話:「被所謂『邪神』吃掉的孩子,還被困在山下。」


    農戶的眼神在這一瞬間變得非常悲憫,語調也沉重了許多。


    孩子?


    果然如他所想,村子裏確實是有孩子的,被送給邪神的新娘也是孩子。


    但是……


    這樣又有點解釋不通了。


    「所有村民其實都是不死之身,」農戶嘆氣,「他們身體年齡會永久暫停在80歲,之後不再有任何改變,如果不想死,永遠都不會死。」


    話雖如此——


    李子越看向身後黑壓壓一群蜷縮著身體半站起來的喪屍。


    「你是覺得有人殺了他們?」農戶笑了,「不,他們都是自殺的。」


    「表麵上看,殺死他們的兇手是他們自己,但實際上,真正的『兇手』比你想像中要複雜。」


    「村子裏有一條鐵規定,」喪屍已經站穩了身體,「村民之間不可互相殘殺。」


    「你也在山下待過,那裏的村民吃得飽嗎?」他突然轉了個話題。


    李子越想起昨晚下雨時溜進老婦家的那一排瘦骨嶙峋的村民。


    「人老了,做不了太多事,但還得吃飯,那些小年輕尚且吃不飽,哪裏有東西來餵你這老不死的?」


    李子越沉默了。


    「這隻是一個原因啊,」喪屍顫抖著邁出步子,「人死亡的原因遠比他們死亡的形式豐富,深究下去,隻會讓人更痛苦。」


    太陽的光線逐漸淡薄,遠方隱約可見黑紫色的烏雲,風開始躁動,捲來山下還未散去的悶熱。


    李子越額前的碎發在與他下方的長睫毛打架。


    空氣愈發濕潤。


    要下雨了。


    「這村子以前還不是這個樣子,」農戶語速變得很慢,「那時候『它』還被人們喜歡著,也很少哭。」


    「哭?」一旁看似已經睡了好一會兒的張斂突然起了精神。


    農戶盯著腳底呈現往斜下方凹陷的地麵:「先前這裏還是一片平地,『它』每哭一次,村子就會向下凹陷一點。」


    「長久下去,山下的村子要麽被雨水淹沒,要麽永久陷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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