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剛醒來的時候,便隱約聽到了屋內男人的說話聲。


    他的聲音仿若深秋冬初最和煦的微風,也如山間潺潺流淌的清泉。


    現在他變成了疼愛她的表兄,阮凝玉才恍惚地覺得原來他的聲音這般好聽。


    見到屏風後隱約晃動的人影,她便想起了自己還有話要問他。


    她的手放在旁邊的畫軸上,她想拿著這幅畫,去問謝淩,她想驗證一下。


    可還沒過去,她的身體還沒有離開春榻,便聽到謝淩以為她還在入睡,溫煦的語氣便說出了這般沒有絲毫溫度的話語。


    也透著沁人心脾的涼意。


    阮凝玉靜了好久,她還以為他對她這個表妹好,對她百般嗬護,便以為他會對自己改觀。


    可——


    品性不端,輕浪浮薄。


    這是男人對她的評價。


    語調平緩,沒有起伏,仿佛隻是在平靜地訴說。


    天蒙蒙亮,地磚是濕的,還在下雨,屋簷落著絲絲雨線,她看到謝淩的側臉掩映著門外的霧色和凋零的古樹,襯得他鼻梁線條更加清寒。


    本來還有些困意的,謝淩的話一下讓她清醒,阮凝玉又感受到了前世從謝首輔身上感受到的涼感。


    就像前世,她在心裏無數次幻想過,她在他麵前展現出乖巧懂事的一麵,他就會看到她的好,將目光更多地投向自己,她當初多麽希望他也看看她這個表妹,得到他的青睞。


    聽到謝老太太的話。


    謝淩的身影頓了頓。


    最後,“好。”


    “表姑娘的婚事,我會看著來。”


    謝老太太又交代了幾句。


    她心裏想了想,也是,他祖父教出來的長孫如何會看得上輕浮嫵媚的表姑娘,那是他最為不喜的女子了。


    她突然慶幸淩兒還沒有娶白家的女兒,真要是讓白薇雨進了府,以她的性子不知會將謝家攪得多天翻地覆。


    她心裏又歎息。


    淩兒的兩次親事都坎坷,這次親事一退,該給他找個賢淑的未婚妻。


    而這次她要非常重視,不能再像前兩次一樣了。


    最近謝老太太都沒睡個好覺,因為親孫女的事,又因為謝淩退親的事,於是這時被風一吹,便又開始劇烈咳嗽。


    謝淩忙扶住她,“祖母,府醫說過您不能再憂心……”


    謝老太太捂住胸口,這時她從嘴邊移開的帕子上竟然出現了一口刺眼的鮮血。


    謝淩變了臉色。


    謝老太太隻當看不見,便讓丫鬟收走血帕。


    “無礙,老毛病了。”


    謝淩抿唇。


    謝老太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又積憂成疾,更是加重。


    謝老太太睨了他一眼,滿目慈祥。


    她又去拍拍他的手。


    “祖母還是那句話,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你成家立業,抱下重孫,祖母便別無所求了。”


    謝淩喉嚨微啞,他握著謝老太太微涼蒼老的手,竟真的能感覺到祖母的壽命正在她體內慢慢的流逝。


    他曾帶禦醫來看過,說是祖母的壽命已不足幾年。


    他下意識地去握緊老太太的手,盡量用冷靜的聲音道。


    “祖母,你不會有事的。”


    謝老夫人搖頭,又對他笑。


    謝老太太問:“是哪家姑娘?”


    既然謝淩說是在宴會上一見鍾情的姑娘,想來便是京城裏的女子,至於他會珍藏著這畫像並從未說出來過,想來與淩兒定不是門當戶對。


    可惜了。


    謝淩出身謝府,還是嫡長孫,很多事情注定他做不了主,希望有一日,淩兒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但謝老太太還是很好奇,改天她定要打探打探是哪家的姑娘。


    臨走前,謝老太太擰眉。


    “淩兒,你這個兄長寬厚,待府裏堂表妹一樣親,可是堂妹與表妹終究是不一樣的,要多注意避嫌,免得落人口實。”


    過了一會,丫鬟撐起油紙傘,很快謝老太太佝僂的影子便從那扇屏風上緩緩離開了。


    阮凝玉見到屏風後的男人在那久久地靜止了一會。


    任憑雨珠滴濺在他附近的窗台,他也八風不動,一身月衫宛若晨霜。


    她突然發現,原來時間過得這麽快,沒想到謝淩便提前要離開文廣堂,不當教書先生了。


    教書是埋沒了他,他本來就不會在文廣堂呆得長久。


    就在這時,那道黑色的影子毫無征兆地動了動。


    謝淩轉過身,便見榻上的表姑娘不知何時醒了,錦被滑落在她的腳邊,微亂的青絲滑落在她的臉上,眉如柳葉彎彎的,她未施薄粉的臉如同一幅素淨的絹畫。


    見到她坐在榻上,一雙杏目黛色睫翼垂著,正望著自己。


    謝淩的身影頓了一下。


    屋簷滴答滴答地響。


    這裏很安靜。


    次間好久一段時間都沒人說話。


    阮凝玉心情很複雜,她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


    謝淩說的話不假,她以前跟人私奔給謝家抹上汙點,是可恨的。


    她不會去怨恨他,但暫時也很難保持著平常心去麵對他了。


    她突然就鬆開了攥著畫軸的那隻手。


    本來想問的。


    突然就沒有問的意義了。


    她想的果然沒有錯,他是謝淩,又如何會對她生情。


    謝淩視線落過來的時候,便正好看見她手裏的那幅畫,也看到她緩緩鬆開了手。


    他將一切盡收眼底。


    偷聽了他說的話,阮凝玉後悔了,她後悔自己適才為什麽不裝在睡覺,至少她就不用麵對這麽尷尬的局麵了。


    最後,他打破了沉默。


    “醒了?”


    阮凝玉覺得喉嚨幹巴巴的,什麽都說不出,隻是嗯了一聲。


    謝淩看了她一會,卻沒靠近。


    這時,醫女也過來了。


    醫女提著藥箱走了過來,“奴婢奉大公子之命,來為表姑娘檢查下膝蓋。”


    阮凝玉愣了愣,這才感知到了膝蓋上燒灼般的痛意。


    她昨天,在祠堂裏跪了很久。


    醫女很快打開藥箱,給她處理傷口,而後上藥。


    膝蓋上的傷是要脫下腿褲的。


    阮凝玉抬眼,便見男人早已離開了這間屋子。


    約莫一刻鍾後,醫女便處理好了,她吩咐阮凝玉,藥膏早晚塗一次,近來不可劇烈活動,要多躺著養傷。


    阮凝玉以為謝淩早已離開了。


    沒想到在醫女剛走出去不久,她便聽見門口傳來了腳步聲,抬頭一看,竟是表哥。


    他站在門前,一身月衫,眉目如畫,唇邊還浮著一絲令她熟悉的笑意。


    不知為何,阮凝玉後麵越來越發覺,謝淩變得愛笑了,尤其是看著她的時候更覺得親近,即使他周身的疏離冰冷感永遠不會融化。


    謝淩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個提著紅酸枝食盒的小丫鬟。


    “餓了吧,祖母前日給我那送去了幾隻勝芳蟹。”


    阮凝玉見到他進來後什麽也沒說,在便她麵前的那張桌前坐下,丫鬟將食盒打開。


    眼見謝淩洗淨手,而他竟親自用工具給她剝蟹,阮凝玉不免眼皮一跳,何況她還在意著他適才跟老太太說她輕浮的那句話。


    而且,她什麽身份,又何德何能,竟能讓她這位表哥紆尊降貴地給她剝螃蟹?


    他伸手取了一隻肥碩的螃蟹,拆蟹的手法很是嫻熟,行雲流水般自然,一個動作都賞心悅目。


    看得阮凝玉眼皮跳了又跳。


    據她所知,前世能受到這個優待的唯有他的謝夫人了。


    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漫延了上來,讓她渾身不自在。


    於是阮凝玉忙道:“表哥,還是我自己來吧……”


    謝淩唇邊的笑容似乎淡了一些,又仿佛沒有。


    “表妹是嫌棄為兄麽?”


    阮凝玉:“……表妹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見她否認,他的臉色這才好了多。


    他緩和語氣道:“你因我受牽連,膝蓋又受了傷,我理應補償你,給你剝點蟹,並不算什麽。”


    “何況,你因為白薇雨墜了湖,兩次都是因我而受牽連,為兄於心有愧……”


    阮凝玉眨了下眼睛。


    是這樣麽。


    謝淩說完,便用工具挑出蟹鉗裏鮮嫩的蟹肉,那蟹肉宛如白玉,完整地落在盤中。


    阮凝玉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優待。


    前世的謝首輔幾乎就沒有垂憐過除了妻子以外的哪個女人。


    所以這輩子,她這個表妹比許清瑤先一步得到了謝淩的垂憐?


    阮凝玉的心情更複雜了。


    謝淩將幾隻蟹都完整地剝完了,蟹肉小山似地堆疊在纏枝蓮碟上。


    謝淩用兩根手指將其推至了她的麵前。


    “吃吧。”


    他知道她昨夜根本就沒吃多少,所以才會餓暈了過去。


    “……好。”


    阮凝玉也沒拒絕,她吃著蟹肉配著米粥吃。


    但許是因為他那句點評她的話,讓阮凝玉的動作都放不開,就連今天的氣氛都有些僵沉。


    阮凝玉低頭,用小玉勺去挖眼前的蟹肉,每次都挖得很少,就連吃飯也很慢,慢嚼細咽的,看得出來她沒什麽胃口。


    但因什麽而沒胃口,便不明了了。


    坐在她對麵的謝淩很快感受出來了。


    他眸色微沉,接過丫鬟遞過來的帕子,優雅地擦幹淨手後。


    “表妹可是在生我的氣?”


    他將巾帕放下。


    昨夜下過暴雨,謝淩是從庭院過來的,他的衣裳上還帶著鬆針的淡淡香氣。


    此時聽著泠泠的雨聲,阮凝玉跟謝淩對視,望進他幽淡的眸,她總覺得在他的眼裏她會一覽無餘。


    不知為何,謝淩這樣平靜地看著她,讓她有點害怕。


    “……我沒有。”阮凝玉道。


    謝淩這下肯定,方才他跟老夫人說的話她全都聽到了。


    謝淩古板著臉色,盡量用溫柔的語氣對她道:“我適才說的話並不是那個意思。”


    “對祖母說那些,不過是權衡之計,為的是打消祖母對你的疑慮,我並不想再看見你受委屈,想護你周全。”


    “在我心裏,你並不是那樣的女子。”


    阮凝玉表情淡淡。


    謝淩是否在苦心周旋,可是他那句話說了便說了。


    他說的這句話也並不是沒有道理,前世她到死之前,謝首輔便是這麽想她的。


    後來她那些穢亂後宮的傳聞,也是他命人在市井間傳出去的。


    前世他還曾在宮裏對那些皇子皇女講經,談及女德的時候,還會拿她當反麵教材。


    但都是過去的事了。


    她隻需對他陽奉陰違。


    阮凝玉對他牽唇一笑,而後低頭繼續吃東西。


    她能感覺到男人的目光仍落在自己的身上,但她沒有去看他。


    阮凝玉吃了半碗後,卻突然覺得下腹一痛。


    有個很不好的事……她來葵水了。


    適才專注著進食,便沒有及時察覺。


    偏生她今天穿的裙裾是淺色的,她已經感覺到底部潮濕了一片。


    若她站起來的話,身後的血漬定很明顯,可她滿心不願讓謝淩見到她這麽狼狽的一幕。


    腹部一陣緊一陣地抽痛,但她仍強撐著,鎮定自若地捏著勺子,若無其事地問:“表哥,能不能麻煩你將我的丫鬟叫過來?”


    謝淩看向屋外的蒼山,蒼山會意,離開了。


    阮凝玉繼續慢吞吞地吃飯。


    謝淩還給她盛了一碗湯。


    阮凝玉暗自使勁,盡量不讓他看出異樣。


    還沒喝口湯,這時劇烈的抽痛讓她的脊梁都彎了下去。


    “怎麽了?”


    刹那間,謝淩迅速靠近,攥住了她的手腕,那日平日清冷的眼眸中此刻倒映著她痛苦的身影。


    瞧著她毫無血色的麵容,蒼白如紙的嘴唇,謝淩心中“咯噔”一下,以為她是出事了,得了什麽絕症,平和的臉色瞬間淩厲了起來,大聲喝道:“來人,叫女醫迴來!”


    話落,阮凝玉隻覺身體一輕,下一刻就被他從椅子上打橫抱起來了。


    剛離開不久的女醫就被人抓著胳膊跑來,一進屋就見大公子懷裏正緊緊抱著表姑娘。


    而大公子風聲鶴唳,麵色鐵青,唇也緊抿,嚇得女醫以為表姑娘發生了什麽事,忙緊張地過去查看。


    謝淩將阮凝玉放在了原來的那張榻上,就見到她在上麵疼得蜷縮。


    他從未見到過她這麽的痛苦過。


    謝淩攥緊著她的手,緊張得麵色發白,但視線從未從她身上移開過,他瞳孔收縮,強製鎮定道。


    “別怕,會沒事的。”


    見狀,女醫更是屏住了唿吸,如臨大敵,她提著醫箱上前。


    一番仔細檢查後,最後女醫得出了個啼笑皆非的結果。


    “大公子,表姑娘隻是來葵水了。”


    此話一出,謝淩便怔在了原地,心髒仍如擂,臉上的後怕還沒有褪下去,他抿唇看向了榻上的表姑娘。


    隻是……來葵水而已?


    屋裏幾道視線嗖嗖嗖地射了過去。


    謝淩視線剛掃過去,便見榻上的表姑娘蜷縮著身體,因太過羞赧而用錦被蒙住了自己的頭,而露出外麵的一點臉頰卻染上了春色,白裏透紅。


    見真的隻是烏龍一場,謝淩鬆了口氣,沒事就好。


    這時阮凝玉聽到了他們的抽氣聲。


    “公子,你的衣裳……”


    聞言,阮凝玉頓住,看了過去。


    便看見男人一身雅淨的月衫已經被她的血漬染紅了大片。


    所有人都變了臉色,包括她。


    普世觀念裏,男子往往對女子來葵水的血極是避諱,怕沾染上晦氣,何況是最古板迂腐的謝淩,他平日裏張口閉口全是規矩體統。


    阮凝玉忘不了他曾讓自己要遵守三從四德,教育她要從父、從夫、從子,他對於女人的血應最忌諱的才是。


    謝淩見到身上的血跡,也怔了怔。


    正當蒼山也以為他會擰眉,大發雷霆時。


    便見謝淩神色毫無波瀾,不見絲毫變化。


    他微微頷首,看著榻上的表姑娘道:“無礙,你沒事便好。”


    那語調平緩,透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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