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喝得半醉的謝易書隱約抓住了什麽。


    他看著遙遙站在庭中的表妹。


    心裏想的話竟然首尾不顧地說了出來。


    “表妹……指的可是堂兄?”


    一時間,夜風瞬間涼了下去,冷颼颼的。


    阮凝玉垂了眸。


    謝易書的話,讓她不得不去細想。


    怪過麽。


    她怪過謝玄機麽?


    她好像沒有什麽立場去讓男人當時幫她一把,是執迷不悟的她與沈景鈺私奔在先。


    所以,是不怪的。


    但真的有這麽簡單嗎?


    阮凝玉仔細一想。


    她雖然沒有立場去怪罪謝淩,但心裏還是有點介意的。


    謝淩到底是她的表兄,他是秉公持正,他有他堅持的高尚,可這並不妨礙她去寒了心。


    這根小小的刺紮在她的心裏,不疼,仿佛並不存在,若不是有人提起來的話,連她都會忘記。


    阮凝玉又淡淡道:“二表哥,你真的喝醉了,迴去吧,著涼了可不好。”


    謝易書身上全是酒氣,若不是他喝醉了,他絕不會沒腦子地說出這種指責謝淩的話來。


    這時,從屋子著急出來的墨影便見到了他家公子正醉醺醺地靠在闌幹那。


    何洛梅發現了他不在,正在找他呢。


    見二公子跟表姑娘在一塊,墨影都要嚇死了。


    阮凝玉道:“你家公子喝醉了,快扶他迴去吧。”


    於是就這樣,醉成爛泥的謝易書就被他的侍從給帶走了。


    皓月懸於夜幕,光輝如銀河傾瀉。


    阮凝玉倚在闌幹上,在那吹了一會的風。


    二表哥無心的話,卻無端給她添了一絲多餘的煩悶。


    等她轉過身要離開時。


    卻見廊廡的拐角處依稀見到了一道衣擺,被遠處的燈籠照著。


    阮凝玉頓住腳步,待她要仔細看時。


    卻見那個角落空無一物,仿佛不曾出現過。


    光線太暗了。


    阮凝玉想,大抵是她看錯了。


    她上了樓閣,本要迴到廳堂的,可剛上樓,卻發現一身玄衣的男人正站在月台。


    謝淩眉目冷清,正望著明月,周身是數不清道不明的寥落。


    阮凝玉見狀忙行禮。


    “表哥。”


    這時她發現到,謝淩手裏正捏著酒盅,旁邊放著酒壺,周身也漂浮著淡淡的酒氣。


    她的表哥……看起來像是在喝悶酒。


    但見他清淡的神色,一看便知是沒醉的。


    阮凝玉看了一眼,便收迴目光。


    本來是要繞過他迴去的。


    但阮凝玉想到了什麽,還是頓住了腳步。


    ……


    樓閣外,文菁菁正靠著假山在哭,她抽抽搭搭的,很快將手裏的帕子給濡濕了。


    “小姐,你別哭了。”碧桃見了心都要碎了。


    文菁菁一雙眼腫得跟核桃似的,卻怨天怨地的,“我憑什麽不能哭?白天去挑布料,就我拿著她們挑剩下的,以前還有個阮凝玉墊底,可現在我卻連阮凝玉都不如了。”


    “二表姐現在還恨極了我。”


    上月李鶴川出了事,被李國公打得下不來榻,得知李鶴川與謝府婢女曖昧不清的事,文菁菁知道了後喜形於色,以為終於能解開表姐對她的誤解了。


    於是那天一大早,她便興高采烈地去見謝易墨。


    “二表姐,你可知道李公子的事了?那李鶴川就是個偽君子,好表姐,你當初就應該信我。”


    誰知她剛過去,又挨了表姐的一巴掌。


    謝易墨眸裏是滿滿的嫌惡。


    “那幾個狐媚子造謠李哥哥的話,你也信?李哥哥以前待你不好麽?你就這麽落井下石!你也好意思!”


    後來文菁菁才知道謝易墨將那幾個婢女給發賣了出去。


    她不僅挨了一巴掌,還讓二表姐更厭惡了。


    於是文菁菁是哭哭啼啼離開的。


    文菁菁覺得最近發生的糟糕透了。


    老太太現在也是鐵了心不會讓她跟大表哥再有接觸了。


    表哥的未婚妻今日還那樣羞辱她。


    文菁菁在她哭得快天昏地暗時,身邊傳來碧桃的聲音:“小姐,那不是長孫和阮表姑娘麽……”


    文菁菁抬起頭,果真見樓閣三樓站了謝淩和阮凝玉。


    表哥怎會跟阮凝玉在一起?


    她屏住了唿吸,唇恨不得咬破。


    文菁菁叫碧桃別聲張。


    她眼眶通紅,心裏有個大膽的猜想。難不成……表哥為了阮凝玉,要謀劃著納她為妾?


    阮凝玉給表哥送去桃花酥的事情,已經被她知道了。


    可明明阮凝玉之前是很討厭表哥的,所以之前她才不會擔心,因為兩人注定是沒有結果的。


    文菁菁自以為很了解謝淩,現在她卻覺得兩人的關係變得不對勁起來。


    眼見阮凝玉站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仰頭望著男人,似在目成眉語。


    文菁菁心裏怨恨極了。


    若是表哥跟阮凝玉有一點兩心相悅的苗頭,她一定會在外祖母麵前告發阮凝玉!


    既然她得不到,阮凝玉憑什麽得到?


    ……


    阮凝玉沒發現樓下假山後麵的文菁菁。


    她也並沒有離開,而是無聲地看著謝淩。


    她尋了個話頭切入。


    “表哥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喝酒?”


    “裏頭太吵鬧,我便出來透氣。”謝淩的麵頰被覆著光,明明燈芒是暈黃的,給他的眉目籠上暖意,可阮凝玉還是看出了其中的落寞。


    謝淩捏著酒盅,他看著表姑娘向他走過來。


    有了謝易書的事在先,他很好奇表姑娘過來,會跟他說什麽……


    一直以來,每每想起當初嬸母逼她驗身,而他袖手旁觀的事,謝淩隻覺喉嚨像湧上了血腥味。


    越與她接觸,越知她的好,這件事便成了他往後的夢魘。


    當初還是夏日,日影婆娑,氣溫分外焦熱。


    他站在屋宇外的長八角門,明明在她即將被帶去驗身的時候,他明明叫住了她。


    他是叫住了她的……


    他明明應該攔住她的,將她抱在懷裏,告訴她不必承擔這些,不用受此侮辱。


    可他當時做了什麽呢?


    他最後還是為了所謂的大義,無關痛癢地說了兩句話,便親眼看著溫香軟玉的表姑娘走進了堂屋。


    謝淩當時想的是,家法使然,比起她被趕出謝府,這已經不過是代價最小的懲罰了。


    於是自己為了仁義道德,並沒有插手。


    後麵的事便發生了。


    明明阮凝玉出來之後麵色平淡,他沒有見過她哭,她之後更沒有提起過這件事。謝淩能感覺得出來,她跟其他的女子不一樣,他能感覺得出來她是不在意的。


    可為什麽,反倒是他這個作壁上觀的表哥嚐到了萬箭鑽心,嘔心鏤骨的疼呢?


    之後每一次見到她,這件事便會在他的心裏生長出新的血肉,不斷地往他的心口紮根去,去淩遲,叫他痛徹心腑,又刻骨銘心。


    他不知在多少個午夜被驚醒,不知多少次夢迴到了那天。


    表姑娘那時伶仃一人進堂屋的背影總會在深夜裏準時出現在他的夢裏。


    他在世人麵前外表霽月風光,可在表妹的心裏,應是被她唾棄的吧。


    謝淩望著她,希望在她的眼裏能看到指責,看到怨恨,看到淚。


    但可惜,阮凝玉的眼裏什麽都沒有。


    阮凝玉剛想問話。


    卻聽謝淩問:“表妹陪為兄喝一杯?”


    阮凝玉猶豫了一下,便點頭。


    “好。”


    卻不曾想謝淩竟轉身,去上樓梯。


    阮凝玉不解。


    謝淩擰眉:“這層樓很吵,去上麵。”


    他又鬆開眉峰。


    “上麵風景好。”


    阮凝玉沒有意見,謝家人就在前方的廳堂裏,若是撞見她跟謝淩站在一塊確實不太好。


    到了之後,往樓閣外麵眺望,果真視野要更為開闊。


    男人從去重新取了個酒盅,倒上酒液,遞給了她。


    阮凝玉接過,便跟他靠在月台上,各自沉默地賞著月色。


    本是抬頭看著天上星子的謝淩卻對她側過臉來。


    “表妹,你怨我麽。”


    這是什麽話?


    可阮凝玉還是品出了這語氣裏的沉重。


    看過去時,便見謝淩眸底黯淡又冷清。


    阮凝玉默了又默。


    “表哥……這是聽到了我同二表哥說話?”


    謝淩沒有迴應,繼續抿酒。


    阮凝玉便知道了,當時站在廊廡拐角後麵的人便是他。


    是她的錯覺麽,她竟然在謝玄機的眸裏看到了一抹不可多得的愧疚。


    阮凝玉微笑:“那是二表哥喝醉了之後無心說出口的話,表哥不用在意。”


    “一切都是表妹私奔在先,咎由自取,表哥無需記掛。”


    阮凝玉有意要安慰謝淩,於是彎唇,“表哥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便好了。”


    “何況表哥是什麽人物,又如何會有做錯的時候?”


    可她不知道這句話卻像刀子,狠狠地紮進了謝淩的心上。


    她表現得越灑脫越不在意,謝淩越是悔恨交加。


    謝淩捏緊酒盅,骨節青筋凸起,被腥辣酒液潤過的喉嚨更是一片苦澀。


    他不是沒幻想過與表姑娘洞房花燭夜,無數地設想她躺在他的懷裏的旖旎畫麵,表姑娘的第一次……應該是和他才對。


    可卻是他親眼看著她被推著去驗了身。


    謝淩喉嚨苦澀。


    “倘或……我做錯了呢?”


    他問心有愧,於心不安,叫他如何能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可阮凝玉並不關心男人到底在想什麽,她也沒想到謝淩居然會這麽記懷這件事。


    於是她半開玩笑道:“若是表哥覺得過意不去的話,那麽在明年開春時替表妹挑個家世樣貌樣樣皆上的如意郎君吧。”


    她也隻是開玩笑而已,並不當真。


    她已經調查到了周子期總是出現在京城的一處賭坊,這兩天她便會去堵他,除此之外她還掌握著周家的一些把柄,不怕對方不認賬。


    所以周家在花雨街那處祖宅必是她的。


    隻是這件事,除了她的丫鬟沒人知曉。


    阮凝玉沒想到,她無心說的話男人卻當真了。


    謝淩攥緊酒盅,“表妹明年便想嫁人?”


    阮凝玉:……


    她也不能敗露自己的計劃,見他認真了,她也隻能敷衍過去。


    阮凝玉淡笑:“祖母不是說了麽?開春便籌謀著我跟文表姐的婚事。”


    男人突然就不說話了。


    阮凝玉又道:“過去的事表妹根本沒放在心上,表哥實在無需徒增煩惱。”


    謝淩喝酒,無言。


    阮凝玉這才想起正事來,“表哥,我聽說聖上遇刺被一皇子所救。”


    “那個人……是不是七皇子?”


    謝淩:“是他。”


    長目垂下。


    他還是這麽的容易就被她激起情緒,盡管他最厭惡情緒波動。


    原來她隻是念一句旁人的名字,就能叫他死氣沉沉起來。


    他突然想到,他已經好久沒抱過她了。


    謝淩帶著連自己都不明的語氣,看了眼她拿空蕩蕩的酒盅,“表妹喝完了。”


    “我幫表妹添酒。”


    阮凝玉不疑有他,將酒盅遞了過去。


    謝淩垂著眼簾,心在反反複複地掙紮。


    過了片刻。


    表姑娘又忙問:“那七皇子可有受傷?”


    謝淩是皇帝跟前的紅人,所以他定會知道內情。


    女人的話讓緊繃的線徹底斷開。


    謝淩看了她好久。


    突然便不猶豫了。


    “不曾。”


    給她倒完酒液後,他平靜地遞給了她。


    阮凝玉心裏就有底了。


    沒想到慕容深竟然運氣這般好,在聖上麵前露了臉,也不知他能不能抓住這次機遇。


    最後酒也喝完了。


    阮凝玉見謝淩還在沉默地喝著悶酒,於是便想離開。


    謝淩卻瞥了過來。


    “再陪我喝一會吧。”


    阮凝玉:“……好。”


    若是在她問完慕容深的事就離開,那目的也太明顯了。


    於是隻能硬著頭皮陪他喝酒。


    她不知道謝淩的酒量有多好,但她見到他喝了一盅又一盅。


    他喝到阮凝玉都覺得有點多了,不知道要不要勸他別喝了時。


    他那雙鳳目便沒有征兆地掃了過來。


    “表妹想嫁什麽樣的郎君?”


    阮凝玉蹙眉,她並沒有這個想法,所以就沒有答案。


    什麽兒女情長,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她今生也並不想要。


    她的沉默反而讓謝淩眸色更沉。


    “沈景鈺,七皇子,表妹喜歡誰?”


    阮凝玉:……


    “表妹哪個都不喜歡。”


    她在思考自己做了哪些,才會讓謝淩這麽想。


    謝淩那雙漆黑深邃的長眸仍在觀察著她,他已經見到她臉上浮現了不正常的紅暈,裙裾輕蕩著,連身體都有些站不穩了,可她不曾察覺。


    阮凝玉聽見謝淩很溫柔地對她說話,泠泠月光落在他的身上,溫潤如玉得不像話,清風朗月的。


    她感覺他就像是畫中走出來的仙人似的,聲音清曠。


    他清淺的眸子倒映著她的身影,對她微笑。


    “表妹,以後讓為兄補償你,可好?”


    她卻突然腦袋發沉,還未來得及迴話,下一刻睜眼時,她便發現自己竟倒在了男人的懷裏。


    謝淩扶著她,眉目錯落,神色也淡。


    “表妹,你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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