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謝淩還在身後給她披著鬥篷。


    天知道阮凝玉是什麽樣的心情。


    謝淩的手指剛碰到她的肩上,她就差點蹦了起來。


    她從未跟表哥有這般親近的肢體接觸。


    可惜她的身子太抵著前麵的桌案,身後則是男人,所以她也沒法動彈,進退都兩難。


    謝淩為她披上鬥篷,餘光便瞧見了她僵硬的那截細白脖頸。


    阮凝玉聽到的是他很溫潤的音色。


    今夜的男人不似從前的聲色俱厲,眉眼上暈染著身為兄長的柔光,柔和了他本身的冷厲。


    “夜裏涼,表妹披上吧。”


    許是他的眸光太過神聖,而謝玄機的品性人人皆知,故此阮凝玉聽到他的聲音,漸漸放鬆了下去。


    她可以警惕世上的任何男人。


    唯獨不用提防著她的大表哥,他是君子,他是聖人。


    見阮凝玉身子放鬆了下去,謝淩給她披上後,手指又不著痕跡地給表妹整理了下毛領。


    阮凝玉剛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整理完收迴了手指,分寸被他處理得恰到好處。


    轉眼就見謝淩已經來到了她的對麵,正在重新沏茶。


    阮凝玉張了張口,眸光複雜。


    “多謝表哥。”


    她的手按在了身上這件鬥篷上。


    隻是撫摸,便能感覺到鬥篷的貴重,由錦緞織成,上麵繡著大片白梅,顏色還是她喜歡的淺紫色。


    阮凝玉又想到她這位表哥向來對府裏的姑娘很是關照,特別是冬天的時候,他還會特意囑咐堂妹們多添衣,不能隻顧著愛美,有時見她們穿少了叫丫鬟給她們披上披風也是常事。


    她於謝淩來說,不過也是個妹妹。


    這樣想著,阮凝玉便接受了,否則實在顯得太過矯情。


    不過是件衣裳而已。


    而謝淩的神態實在太過清白,竟讓人覺得這樣的猜想也是對他的一種褻瀆。


    謝淩重新泡了茶。


    蒸騰的水霧讓他的眉目如同一幅水墨畫。


    他泡茶的步驟也很是講究,透著古聖賢的韻味。


    阮凝玉看得入神。


    等她迴神時,便見謝淩已經將茶盞端在了她的麵前。


    她趕緊用雙手去接,“多謝表哥。”


    見她還是很緊張,謝淩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


    如果是以前的阮凝玉,絕對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她竟能跟謝淩這般相處。


    等茶水沒那麽燙了。


    阮凝玉便捧著茶盞,一點一點地喝,好似這樣就能掩蓋掉她的不自在。


    許是見她隻喝茶。


    “玉帶糕味道尚可,表妹嚐嚐。”


    謝淩說完,便兩根細長的手指捏著一塊雪白的糕,朝她遞了過來。


    守在亭中看見這畫麵的蒼山,瞳孔收縮,嚇得他將頭埋了下去,不敢再細看。


    阮凝玉也很詫異。


    這大表哥怎麽……


    卻見謝淩輕擰眉,似不悅,“表妹是嫌棄我麽?”


    見到了他容顏透著的冷冽。


    “不敢。”阮凝玉抽氣。


    今夜的謝淩像極了一個很威嚴……卻想對她好些的家長。


    無他,隻因男人外表太過成熟,又是一身玄服,他身上長輩的氣息太厚重了。


    她淡淡笑了笑,“多謝表哥,那我嚐嚐。”


    謝淩嗯了一聲。


    “吃點甜的,心情會放鬆。”


    於是阮凝玉便接過了那塊玉帶糕。


    但是她去接的時候,兩人的小尾指不小心碰到了。


    一觸即離,連曖昧都算不上。


    阮凝玉沒在意。


    但謝淩卻覺得那段骨節痙攣了一下。


    因為幫她捏著糕點,故此他的手指也沾上了些白色的細屑。


    謝淩平靜地取了塊帕子擦拭。


    阮凝玉先是咬了一小口,入口即化,有淡淡的糯米香,不是很膩。


    覺得還不錯,阮凝玉便將這塊都吃完了。


    吃完後,才知謝淩一直都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吃糕點,連他手邊的茶盞都沒碰一下。


    謝淩忽然道:“表妹似乎很怕我。”


    阮凝玉差點被茶水給嗆到。


    這是什麽話,兩輩子加起來的仇恨,能不怕麽?


    還是說,謝淩察覺到了什麽呢?


    於是阮凝玉虛偽一笑:“表哥,你想多了……”


    而且,這種話她怎麽可能承認,那不是等同於得罪了男人麽?


    原本以為聰明的人都會一笑而過,不繼續這樣的話題。


    誰知謝淩抿了口茶,放下茶盞,“表妹似乎也很討厭我……”


    “表妹是對我這個表哥有什麽不滿的麽?”


    阮凝玉對上了他那雙清淩淩的眼。


    一句比一句重磅,叫她有點不知所措。


    特別是在他說完之後,這位向來不顯露什麽情緒的表哥又擰了眉。


    本來好好的,竟然又用袖掩唇,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


    蒼山忙去端來參湯,走過來幫他順著背,無比擔心:“大公子,府醫都說了要你調理好身體,不可再有明顯的情緒波動,你怎麽又……”


    謝淩未曾理會,便將參湯喝了半碗。


    他的臉色很白,跟塊玉似的。


    阮凝玉又見到謝淩的臉上好似浮過了一抹憂傷,仿佛被她這個表妹對他這位兄長的生分所傷到了。


    阮凝玉還沒說什麽,就見侍候著男人的蒼山向她投來了不滿的眼神。


    “大公子乃謝府的中流砥柱,近來本就因為各種瑣事傷神而傷了身子,大公子不僅心懷天下,更希望府中弟妹都和和睦睦的。”


    “大公子不僅上迴救了表姑娘的性命,今夜又再度對表姑娘出手相助,大公子也沒想過要讓表姑娘多感激多報答他,不過是盡了人兄的責任……可不曾想表姑娘對大公子還是這般生分疏離,大公子寬和不計較,可是個人都會寒心的。”


    蒼山越說,那雙眼越對她失望透頂。


    這眼神看得阮凝玉倍感心虛。


    她被蒼山說得竟然也在自省,自己是不是有點過了。


    蒼山看了她一會,見她依然無動於衷的樣子,便道:“表姑娘,屬下知道你一直記恨著上次你從洛陽被捉迴來,大公子在祠堂上對你動了家法。”


    不提這件事還好。


    一提阮凝玉的麵色便冷了下去。


    她當然恨,謝淩不顧她是個姑娘家將她打得皮開肉綻,那是她一生最恥辱的時候,她最狼狽不堪的一麵全被謝淩給窺盡了。


    她覺得憤怒,又羞恥。


    很多時候她都讓自己不去迴想當時的畫麵,不去想起謝淩那冰冷的目光是如何落在她暴露在外麵的雪膚上的,盡管她知道在當時盛怒的男人眼裏,他目光沒有任何色情,她匍匐在地上的樣子於他眼裏不過是一塊肉。


    謝淩麵色蒼白,見到她神態都淡了。


    心裏便懂了。


    阮凝玉已經不想再呆在這裏了,她不想讓兩個人來揭她的傷疤,跟她講什麽大道理。


    可她剛轉過身要走。


    身後的男人輕輕咳嗽。


    謝淩鳳目微涼地看她。


    “表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我這個表哥親自執行家法,你落到他人之手,怕是得脫一身皮。”


    阮凝玉停住了腳步。


    她隱隱動容,可還是固執地不迴身。


    她對謝淩從來隻有恨。


    可這個……卻是她從來都沒有想過的角度。


    當初謝淩主動提出他來行家法,她想得很簡單,她想,謝淩覺得她玷汙了謝家名聲,對她恨之入骨。


    可男人這會兒說的話,卻讓她迷茫了起來。


    真的是她想錯了麽?


    其實經過謝淩的點撥,她心裏已經有了評判。可奈何她對謝淩的偏見實在太深,她不願低頭。


    不管怎麽樣,謝淩就是讓她體麵掃地過。


    她沒法忘掉。


    阮凝玉背對著他。


    “是麽,那表妹還欠表哥一句謝謝。”


    聽到她語氣滿滿的疏離。


    謝淩沒有任何意外。


    他仍端坐在那,沉靜如尊玉佛像。


    也像個肅穆寬厚的長輩在教導個不服管教的孩子,在引導她迷途知返。


    蒼山又道:“表姑娘不知道,當初是大公子跪在老太太麵前替表姑娘求情,表姑娘才不至於被轟出謝府驅離京城,這才得以保全顏麵。”


    阮凝玉刹那間便震驚地迴過了眸。


    “表哥……曾向老太太求過情?”


    侍衛的話如同在平靜的湖麵上炸開。


    她睫毛一顫。


    “是真的麽?”


    她妄圖在謝淩臉上窺探到點兒神態變化,想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無異於是顛倒她一直以來所認知的世界。


    她因為這件事兩輩子都恨了謝淩這麽久。


    可現在卻告訴她,他曾跪在他人麵前替她求情過,是因為他她才能留在謝府。


    阮凝玉頭皮發麻。


    謝淩神色如常。


    隻是又抿了口參湯,睫毛垂下去。


    蒼山沉聲道:“表姑娘心裏清楚,大公子是什麽人物,做不來誆騙的勾當。”


    “該說的已經跟表姑娘說了。”


    “如若表姑娘還心存懷疑的話,表姑娘大可親自去老太太那裏問問,想必旁人會給你答案的。”


    阮凝玉:……


    耳邊傳來轟鳴聲,腦袋一片空白,有些發麻。


    她的唇都要被她給咬破。


    仿佛天都塌陷了下去。


    恨了謝淩兩輩子,現在卻來告訴她恨錯了,謝淩有恩於她?


    沒比這樣更荒謬的事了。


    阮凝玉手指蜷縮,看向謝淩的目光更為複雜了。


    千言萬語,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她已經確信,謝淩沒騙她了。


    可這樣卻顯得她狼心狗肺。


    阮凝玉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淡定,“表哥為何……從來不跟表妹提起過這件事?”


    謝淩眉梢又落了下去。


    他平靜像偽人。


    “為何要說。”


    仿佛這些並不是什麽值得說出來博取好感的事。


    他喜歡做,卻並不喜歡說,他本身就話很少。何況也沒什麽好說的,說出來會顯得是在標榜自己,這樣表姑娘就會覺得慚疚,他不希望讓表姑娘覺得她欠他一個人情,於是選擇不說。


    這隻是他身為兄長該做的事情而已。


    阮凝玉被他堵得啞口無言,也一下理解了他目中的含義。


    心裏……更是五味雜陳了。


    更不知該如何麵對他這位表哥。


    再瞧見他此刻憔悴得需要用參湯維持著每日精神氣,心力憔悴之貌。


    她突然覺得她這位表哥也隻是肉體凡胎而已,並不是什麽神仙。


    她想了許久,又因為被謝淩救了性命的後勁還在,種種加在一起,讓她竟對謝淩起了愧疚。


    也是因為救她,男人才染了風寒。


    何況這些天她對謝淩的感情也一直在動搖,不知是厭惡他,還是該敬重他。


    而現在,還有什麽好糾結的?


    像是壓在心裏十幾年的石頭終於沉了下去。


    蒼山的那些話也在拷打著她的良心。


    阮凝玉妥協了。


    “是表妹的錯……是表妹一直以來都錯怪了表哥。”


    “……對不起。”


    沒想到表姑娘這麽快就低頭認錯了,蒼山詫異地看去,又埋首。


    謝淩也在看表姑娘。


    他看見她那瑩白的貝齒去咬著紅唇,他看見了她的緊張。


    也看見了她在低頭,在慢慢對他這個表哥發生改觀。


    即使她隻是對他親近了一點點。


    可她已經願意與他單獨相處了,而今夜他給她遞過去了塊玉帶糕,表姑娘也沒有拒絕,乖巧地吃了下去。


    她對他這個表哥崇敬、親昵,他便甘之如飴。


    可人從來都是貪得無厭的。


    他也希望能像沈景鈺那般不用以兄長的名義做借口,就可以給她剝橘子,甚至是親手喂到她的唇邊。


    他也希望能像沈景鈺一樣,收到她做的香囊、劍穗……


    謝淩垂下烏睫,遮擋住底下的暗色。


    他扯了下慘白的唇。


    “沒關係。”


    “為兄從來就沒有怪過你。”


    阮凝玉被定在了原地。


    她鼻子一酸。


    下意識地就側過了臉。


    她設想過很多句謝淩會對她說的話,唯獨沒想過他會說沒怪過自己。


    阮凝玉眼眶紅了。


    如果前世……她也像這個時候一樣得知真相就好了。


    那樣,她就不會去針對他這個名聲鵲起的謝大人,更不會亂點鴛鴦譜,更不會有上輩子後麵那樣的仇恨。


    是她錯了麽?


    如果謝淩知道她上輩子曾經做過什麽,還會選擇不怪她麽?


    她不敢去想。


    今晚得知的真相,仿佛將她架在高空,茫然無措。


    眼見她像個犯錯事的小女孩,用雙兔子般的紅眼珠子看著自己。


    謝淩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聲音都變輕了下去。


    “表妹,怎麽了?”


    出乎意料的,很溫柔。


    像春風夾雜著點雨絲,輕輕地拂在她的臉上。


    也像暖和的湖泊,將她的身體包裹著,安撫著她。


    阮凝玉眼眶更酸澀。


    她的表哥,怎麽跟她想象中的一點都不一樣?


    謝淩情緒一直很穩定,“別怕,發生了什麽,都可以跟為兄說。”


    他的話在舌尖迂迴了一圈,變得更溫潤。


    “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是你的表哥,不是麽。”


    他溫和得像千年的冰河遇到春光融化成了水。


    阮凝玉心裏更是過意不去,漫天的悔意向她湧來,“對不起,從今往後……”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這一時刻發生了變化。


    她望著他,輕輕道。


    “表哥,我敬慕你。”


    男人唇角弧度淺淺。


    “嗯。”


    然而,在表姑娘看不見的地方。


    謝淩禁欲清明的目光移到了她的眉、眼、鼻,最後無聲落到了適才被她咬出月牙兒細痕的紅唇上。


    他微笑。


    “我永遠是表姑娘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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