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還在來到那個靈水湖邊上的亭子。


    沈景鈺挑眉,看了眼那個跟他比起來還是弱不禁風的七皇子。


    “這小子知道你出了事便很擔心你,我手底下人說他成日在文廣堂門口站著,就想看看你有沒有來學堂。”


    “本世子又想著凝凝肯定也擔心這個你認的弟弟,於是叫人給他放了進來。”


    “怎麽樣凝凝,本世子貼心吧?”


    阮凝玉沒想到沈景鈺會這麽的貼心,知道她在意慕容深,她一迴來就把慕容深叫來了她跟前。


    在邊上吹冷風的慕容深一見到她,便上前。


    “阮姐姐。”


    慕容深那雙眼眸安靜著不說話,他向來是話不多的性子。


    但阮凝玉知道,他很擔心她。


    如果是前世,她會習慣給這個丈夫一個安撫意味的擁抱。


    可這會兒他是七皇子,全然不一樣的人,也跟她沒有夫妻情分。


    於是阮凝玉隻好隔著衣裳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沒事,身子康複得差不多了。”


    沈景鈺這時卻攥著他的後衣領,拉開了他們的距離。


    “說話就說話,離你姐這麽近幹什麽!小心本世子揍你!”


    沈景鈺雖然很嫌棄,但心裏還是認下了這位阮凝玉認的“弟弟”了。


    雖然他不覺得慕容深對他有危機感。


    慕容深被拽迴好幾步,還要站穩身子。


    少年看了眼她收迴去的細白手指,沉默地注視自己的袖口。


    沈景鈺知道她今日迴文廣堂,又給她帶了很多京城裏好吃和好玩的新奇玩意,阮凝玉看了一眼,便放在邊上。


    見她拿著本書一副老成大人的正經模樣。


    沈景鈺覺得有意思,於是唇角一翹,“凝凝,你之所以好為人師是因為你敬仰你表哥,所以模仿謝先生的麽?”


    用沈景鈺的邏輯來想,他當然不知道七皇子對她來說是個與生命一般重要的人,而她又有一位在文廣堂當先生的出色表哥,謝淩還救了凝凝,所以他當然會這麽想了。


    她模仿謝淩幹什麽啊?!


    阮凝玉被他說得赧然紅了臉,是被他的話氣得,於是手捧著書,側過臉去瞪了他一眼。


    那含嗔的杏目,臉頰春桃,她這般生動,讓沈景鈺看得更加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他的凝凝千般萬般好,就連生氣的樣子也是這麽的可愛。


    雖然起了心思,但他卻收了唇邊那漫不加意的笑,而是認真地給她搬了個凳子,讓她念詩的時候能夠坐著,怕她說多了口渴,還給她端茶倒水,侍候小祖宗似的。


    雖然他不知道凝凝究竟想要幹什麽。


    但是不管她做什麽,他都支持,還會托著腮,寵溺地看著他的凝凝幹,想看看她能做出什麽樣的小天地出來。


    阮凝玉並沒有察覺到沈景鈺的目光。


    她這會兒考查七皇子功課時,卻發覺他退步了不少,她問的詩句他也答不上來。


    於是她問,怎麽迴事。


    慕容深抿唇,精致的唇有點白,“聽說阮姐姐出了事,我每晚都睡不好,我去問謝先生,謝先生說你人平安,沒出事,可是我還是放不下心……”


    他是一個人在皇宮裏跟馮公公過重陽節的。


    一想到阮姐姐在跟別人過節,他那日神色懨懨的,沒有半點節日喜悅的心情。


    後麵便聽說她出了事。


    這幾天他渾渾噩噩的,連看書的心情都沒有了。


    為此謝淩還說過他。


    男人見到了他每次都會在傍晚時分看向窗外,也知他學不進去。


    於是謝淩也沒了教書的興致。


    他放下書,“謝某是表姑娘的表哥,兄長說她身體無恙,七皇子不信別人,也不信謝某麽?”


    慕容深沉默不語。


    謝淩見他性子古怪孤僻,不愛說話,偏偏做事也很執拗,就比如現在,若是不讓少年親眼所見到阮凝玉,他怕是每天都是這樣心不在焉了。


    謝淩不作聲地盯著他。


    他不能理解,為何慕容深如此依賴阮凝玉,阮凝玉對慕容深又是什麽樣的感情,兩人之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古窗吹進來了點涼風。


    謝淩咳嗽了好幾聲,這才淡而不厭地道:“表姑娘將你托付給我,我又帶著病給你傳習,你便是這麽對表姑娘和先生的?”


    慕容深還是看不進去一個字。


    謝淩看了他一眼,便讓他離開了,改日再過來。


    眼見著阮凝玉在聽完他說的之後,眸子漸漸嚴肅了起來,身上也透著生人勿進的氣質。


    阮凝玉好像在用陌生人的目光看著他。


    慕容深有點慌了。


    “你自己在這想半個時辰,想想你現在做的到底對不對,現在應該做什麽。”


    阮凝玉氣極,什麽也不願多說,撂下這句話便走了。


    她離開亭子,沈景鈺很快跟上來,拉住她的手。


    “怎麽了你這是,幹嘛發這麽大的火?”


    沈景鈺迴頭,便見七皇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垂著頭望著他們,像個不知道犯了什麽錯的孩子,滿臉無措。


    沈景鈺挑眉。他並不是關心七皇子,可是他擔心凝凝的情緒,可別真為了個無關緊要的人讓凝凝生一天的氣。


    如果是這樣,七皇子就沒有出現的必要了。


    他的本意是讓七皇子給凝凝做個伴,逗她高興。


    如果連這點慕容深都做不了,他何必在背後扶對方一把?


    沈景鈺眸裏浮過了一抹戾氣。


    阮凝玉吹了吹湖邊的風,這才冷靜下來。


    “你看他,我費盡心思地想把他塞進文廣堂,他明明天資差別人許多,可他卻荒廢了這麽多日。”


    她也不明白,她本意是想給七皇子資源曆練他,讓他在陰險狡詐的皇宮裏有求生的能力。可七皇子卻適得其反,越來越依賴她,甚至演變到了見不到她就會不安的程度。


    雖然她知道自己算是七皇子的親人了。


    可是她在想,這樣是不是有點過了。


    感覺七皇子對她的依賴超出了她的預料,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件好事。


    阮凝玉能感受到身後少年投來的不安目光,但她卻沒有迴頭一眼。


    原來是因為這事。


    沈景鈺道:“七皇子也是關心你才會方寸大亂。他從小被太監養著,思維還得改,也需別人多教,你就別氣了。”


    阮凝玉也已經沒氣了,她也是跟他想的一樣。


    剛發過火,阮凝玉猶豫了會,便重新迴去。


    迴去,便見七皇子正白著一張臉,似乎是棄貓效應,他變得十分小心翼翼,想上來又不敢靠近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寫滿了不安。


    阮凝玉突然就心軟了。


    她是不是對他要求太高了,而且她出事了,七皇子也是擔心她,她幹什麽對著比她弱小的人發脾氣?


    阮凝玉張了張口,對他溫柔地笑著,“……是我不好,不該對你發火的,你既然已經見到我了,便要抓緊補功課。”


    “阮姐姐還生氣嗎?”慕容深很緊張。


    “阮姐姐別生氣,我以後會好好聽話的。”


    阮凝玉搖頭,“我已經不生氣了,我隻是希望你能好好念書,以後才能有出息,今後才沒人敢欺你辱你。”


    慕容深的唇色還是發白,仿佛要聽她一遍一遍地承諾才可放心。


    那他還是閉了嘴,他太害怕失去阮姐姐了,於是他坐迴了石桌前,明明現在他很沒有安全感,卻還要一遍一遍地逼自己讀進去。


    阮凝玉並不知道慕容深心裏有多恐懼,她隻是對於少年變得乖巧上進有些欣慰。


    知道她迴來見到七皇子這樣,心裏想的是什麽嗎?


    她在想的是萬一她跟前世一樣短命,若她有朝一日出了事,若慕容深也是這樣一蹶不振該如何是好?


    她能成為他的助力,但不能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阮凝玉眯眼看了眼七皇子。


    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跟慕容深接觸得太多了,應該給他獨處的時間,還是讓他蛻變得更快。


    她已經不生慕容深的氣了,隻要他能爭氣。


    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可卻又給她帶來了個新的問題。


    那就是七皇子在男人那邊荒廢學業了好些天,以謝淩這個做先生的孤傲性子,想必定是動怒了。


    而她又是求他給七皇子教書的人。


    阮凝玉想,自己這個中間人應該去給男人賠禮道歉。


    不巧的是,今兒是沈景鈺呆在這裏的最後一天。


    秋日是橘子成熟的季節,丹橘似火映秋光。


    此時石桌上擺放著一盆橘子,是馮公公拿過來的。沈景鈺見了,便一個一個地剝給阮凝玉吃。


    他修長的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剝著,日光落在石桌上,他手上的橘子瓣照得更加鮮豔。


    他將它們放在蓮花盤子上,剝了很多瓣,他身旁的少女想吃便可以伸手去拿。


    沈景鈺坐了沒一會,便見硯清迴來了,對他抱拳道。


    “世子,迴驍騎營的馬已經給你備好了。”


    “老侯爺說,這已經是他最後的寬限了,若再不迴去……便不用去軍營了。”


    阮凝玉聽了,便看向了他。


    沈景鈺看的人不是硯清,而是她。


    難舍難離時,才驟然發覺原來相處的時間這般短暫。


    沈景鈺道:“凝凝,我走了。”


    他極力不去看阮凝玉,而是看向了在旁邊文靜讀書的七皇子。


    他拍了拍慕容深的肩膀。


    他的手勁很大,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慕容深感覺肩膀有點疼。


    沈景鈺目光危險道:“本世子不在文廣堂的時候,就靠你保護你的阮姐姐了。”


    “多陪著她,多陪她玩,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別說話,不要這麽沒眼見。”


    把阮凝玉托付給其他人他放心不過。


    而七皇子是把阮凝玉當做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人,他將她當做姐姐。


    這迴凝凝出了事後慕容深的反應,也讓他有點滿意。


    這讓他知道,一旦遇到什麽事,慕容深也會拚了命地給阮凝玉擋刀。


    沈景鈺道:“你替本世子監督,除了你,文廣堂的其他男子不準靠近凝凝三步之內。”


    慕容深眸光微閃,答應了,他捏緊筆,“嗯。”


    怕多看她一眼便會舍不得,就不肯走了。


    於是沈景鈺說完便起身,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隻有跟在他身後的硯清瞧見了他垂在底下攥得發青的拳頭。


    少年走後,阮凝玉手邊剩了盤他手剝的橘子,她望著他離開的背影,靜默不語。


    她迴到文廣堂之後便聽說,東陽山是每年那天百姓都會去登高的聖地。


    故此在重陽節之前,清掃林中障礙守衛大山的這一職責便落到了太子慕容昀的身上。


    這就能印證她出事那天為什麽太子殿下也會派兵來找她了。


    不僅是她,那日登高出事有好幾個,而她墜下懸崖還是最嚴重的那一個。


    皇帝本意是考查下太子的,故此慕容昀挨了一頓罵。


    據說也有安王慕容晟在背後推力,導致慕容昀失了這次的帝心。


    慕容昀被人陷害被自責辦事不力,聽說還去安撫了百姓。


    阮凝玉聽了有些唏噓。


    慕容昀經不住那些牛鬼蛇神的磨折。


    看來,東宮之位很快要易主了。


    如果以後是慕容昀稱帝,慕容深還能存活,可換作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


    沈景鈺剛走沒幾步,跨過扇花影門,迎麵便遇上了他的先生。


    他趕忙作揖。


    “謝先生。”謝淩見到他頷首,見他行跡匆匆,“沈世子是要迴驍騎營了?”


    沈景鈺也沒想到謝淩會過問自己的事情,有點驚訝。


    謝先生很少主動跟他說話。


    因為自己是從阮凝玉那邊離開的,謝淩走了幾步可能會發現,於是他道:“弟子適才遇到七皇子,得知他是先生收的學生,便同他多探討了幾句,沒想到走迴來就遇到了先生。”


    謝淩卻看了眼他變得微黃的指甲,並沒揭穿。


    沈景鈺剛說完,又見謝淩的目光似乎又掃過了眼他佩劍上佩戴的藍色劍穗。


    也是藍色。


    但也隻是一眼,目光便越了過去。


    沈景鈺還要趕迴驍騎營,寒暄了幾句,也不逗留,便托辭離開了。


    少年一走,白牆中間的花影門吹進來了陣風。謝淩感覺胃部無端地在絞痛,受了涼,他又止不住地咳嗽,麵如紙白。


    蒼山忙關切地看著他,“主子,你沒事吧?”


    謝淩突然覺得自己很惡心。


    他覺得自己堂堂正正,胸懷磊落,也為人師,可他卻竟然做出那種事,而且還因為對方沒有發現而在心存僥幸,在暗自竊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竟卑劣到他覺得惡心,卻又不受控製。


    跟沈景鈺身上那枚劍穗同色係的香囊,此時正被他卑鄙地藏在自己的衣襟前。


    謝淩突然產生了自厭的心思。


    他的教養無時無刻都在譴責著他的內心。


    強大的自我唾棄感,旋即謝淩扶著牆在那幹嘔。


    卻什麽都吐不出來。


    蒼山白了臉色。


    “主子!”


    幹嘔了一會,謝淩便直起了身子。


    用方幹淨的白色帕子擦了擦薄唇。


    最讓他接受不了的是,他這樣位恃才傲物的天之驕子,竟然有一天會覬覦起別人的東西來,還無恥地占為己有。


    謝淩麵無表情,眼底落下道陰影,“沒事。”


    幹嘔的滋味實在難受,那暗地裏作祟的情緒要更為磨人。


    謝淩迴到齋房後,便遣散了侍衛和在庭院裏掃灑的婢女。


    而後便脫了外衣,躺在了用來小憩的榻上,謝淩從來都以道德來約束自己,所以他才會遭受如此大的打擊,他一個君子又如何能忍受自己有小人之為?


    從心底地唾棄自己,連自己的身子都覺得髒。


    他隔絕外物,又自厭自棄。


    謝淩不知合眼了多久。


    最後卻聽到了外麵有人輕敲門扉,謝淩睜眼。


    這時是下午,薄金的碎光照在紗窗上,落下明明滅滅的剪影,猶如畫上的描筆。


    外麵是蒼山在敲門。


    “主子,表姑娘來了。”


    本來在自厭的謝淩,眼瞼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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