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易書在海棠院坐了沒一會,還沒同表妹說上一句話,便被堂兄叫了出去。


    他來到男人的書房。


    他本還想同妹妹們談天說地,但見謝淩進了屋後便沉心靜氣地坐下來看著些公文,眉目專注。


    堂兄很忙,還要擔心著他明年的會試。


    謝易書見著這一幕,不免更加慚愧,覺得羞於堂兄平日的教誨,於是便開始戒驕戒躁,也靜下心來讀書。


    這一呆,便呆了兩個時辰。


    謝易書揉著酸澀的眼,看向窗外,此刻酉時,還沒天黑。


    他又有點想去尋表妹了。


    他將書放好,便起身對著屋裏的堂兄作揖:“堂兄,已是傍晚,那書兒便先迴去了。”


    謝淩看了他一眼,便低頭繼續看公文。


    “庭蘭居晚膳已做好,書兒如若不嫌棄,便留下來跟為兄一起用膳吧。”


    這……


    謝易書受寵若驚,又覺得奇怪。


    如果他用完膳,到時都已經天黑了,海棠院的凝妹妹定是沐浴要歇下了。


    夜晚他也不好再去叨擾表妹,旁人也會誤會。


    不能給表妹獻殷勤了。


    謝易書心思複雜下,便還是同意了。


    罷了。


    堂兄性子冷,平時也從未有過留他用膳的時候。


    他在庭蘭居用膳,還能跟堂兄多親近親近。


    謝易書又坐迴原來的交椅上。


    又看了一刻鍾的書,謝易書便同堂兄移步去用膳了。


    卷雲紋桌上擺放著精致膳食,謝易書記得堂兄的規矩是食不言寢不語,於是低頭拘謹地吃著,想在堂兄麵前表現好一些。


    謝易書剛夾了塊東坡豆腐,便見一道微涼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抬眼,便見謝淩手裏端著黃釉碗,眸子正意味不明地盯著他。


    謝易書突然覺得這塊豆腐有些難以下咽。


    他吞咽了口水,終於沒忍住,問:“堂兄,怎麽了麽?”


    “我臉上莫非是有什麽東西?沾了米粒?”


    謝淩看了他半晌,又緩慢搖頭,而後繼續用膳。


    謝易書:……


    男人的態度讓他極為難受。


    叫他如坐針氈。


    謝易書在想,自己近來是不是做了什麽讓堂兄失望的事情??


    這頓晚飯便這麽詭異地吃完了。


    丫鬟在廊下提著燈籠,謝易書向男人道別,“堂兄,書兒便迴院了。”


    謝淩點頭。


    便看著少年藍色的身影慢慢在走廊上漸漸遠去。


    一想到謝易書種種表現都在指明著他還對阮凝玉有意思。


    想到謝易書可能在追求表姑娘……


    謝淩歎了一口氣。


    改日,他找書兒好好談一談吧。


    迴到書房後,香爐燃著的安神香也始終沒能讓他靜下心去。


    閉眼合眼,眼前便是表姑娘初到謝府,與她的二表哥形影不離的畫麵。


    而今日她站在秋千旁見到他,臉上的笑靨淡了去,嫵媚的柳葉眼都變得冷淡。


    她見到他這位表哥。


    卻始終是疏離的。


    一想到那日叫她來庭蘭居,他坐在夜裏故意假寐,夜裏卻發出拔刀鞘的冰涼哢嚓聲。


    美麗的匕首在月色下冒出冷光,氣氛更冷清了。


    謝淩知道她當時握著匕首站在他麵前足有一陣。


    直到聽到庭院外麵的聲響,她才驚醒,慌張地收好匕首。


    謝淩這時伸出手,拉開了一旁的抽屜,淨白修長的手指取出了放置在裏頭的銅鎏匕首。


    銅鎏金光熠熠,美麗而華貴。


    男人忽的捏緊,眸子也沉了下去。


    她為何想殺他?


    ……


    午後,大表姐和三表姐與她玩了兩個時辰,這對二房姐妹便離去了。


    春綠見她坐在春榻上,過來幫她捏肩。


    “大姑娘三姑娘一母同胞,可母親卻早早離世了,可是怪可憐的。”


    阮凝玉沉默。


    二舅父謝誠安雖是個好父親,可畢竟都是女兒家,有些閨閣間的話還是需同生母說的,可大表姐三表姐自幼便是父親養著長大的。


    也怪不得大表姐性子如此冷,身為長女,自當早熟懂事。


    而三表姐在謝宜溫的保護下,卻變得頗為天真活潑。


    這一動一靜,瞧起來像歡喜冤家,可細想下去卻覺得可憐。


    春綠道:“據奴婢聽二房那邊的丫鬟說,二老爺有點想娶個繼室,這樣也有個母親可以照料她們兩個閨閣女子,出嫁的時候母親也可以替她們打點相看。”


    謝誠安畢竟是男子,有些話也不好同女兒們說。


    而表姐們若是談到婚事,有些話對父親不及跟母親說的方便。


    謝府大老爺和二老爺都喪偶。


    而謝淩的父親謝誠居是思念亡妻,終生不願再另娶。


    但一個中年男人,還是有伴侶需求的,謝誠寧便是例子。


    “也不知,二老爺如若真的娶了續弦,繼室會不會對大姑娘三姑娘好。”


    想起前世的事,阮凝玉更是沉默。


    春綠擔憂的沒錯。


    謝誠寧娶了續弦後,中年得子,宴席歡天喜地的大辦,在續弦的挑撥離間下漸漸忽略了兩位原配所生的嫡女。


    最後,竟隨便聽信續弦的話隨意讓謝妙雲嫁了個進士。


    導致謝妙雲婚後被家暴,還墮胎了一個孩子。


    而後麵便是謝妙雲的丈夫寵妾滅妻,婆家不作為,還偏向著親生兒子。


    那寵妾最後給府裏生了個長子,那老太婆開心得不行,越發嫌棄兒子的糟糠之妻,天天嘲諷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


    謝妙雲最終鬱鬱寡歡,每次想和離迴謝府,到了謝家卻每次遭到繼母的攔截,見不到謝誠安,謝妙雲落空迴去後更是遭到了婆婆的打罵。


    結局便是謝淩從妹夫家領迴了堂妹已經冰涼的屍體。


    她這個皇後娘娘,也出席過三表姐的葬儀。


    當時一身縞素的謝大人與她站在冬天蕭索的廊下,他眉眼的溫度比堆蓋在簷角的白雪還要的冷。


    阮凝玉也一改往日的奢華風氣,慵梳髻上隻戴了隻白玉蘭翠玉簪。


    宮女給她遞了個湯婆子,阮凝玉卻沒接過。


    她剛要辭別謝大人時。


    謝淩道:“皇後娘娘,覺得妙雲堂妹怎麽樣。”


    阮凝玉不知如何開口。


    她跟謝妙雲沒什麽交集,曾經謝妙雲在宮宴上當眾頂撞她,往後更沒交集了。


    因她閨閣時的那些事,她自是知道謝家的表姐都不喜她。


    但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位三表姐的訃告,她還是從宮裏冒著風雪來了謝家。


    謝淩背對著她,聲音沒有感情,平靜陳述。


    “堂妹並沒有娘娘想象中的那麽厭惡娘娘這個表妹。昔人已逝,謝娘娘今日冒風雪來看望三堂妹。”


    阮凝玉靜默,更是說不出來是什麽的心情。


    她有點逃避麵對這樣的感情。


    於是她垂睫,便要離去。


    謝淩這時側身,“娘娘,你會想三堂妹嗎?”


    阮凝玉雍容華貴的身影頓住了。


    她周身是莊重高貴的香氣,但此時被朔風一吹,冷清清的。


    謝淩薄唇幹出裂痕,眸裏冰冷。


    “玄機最後悔的就是沒有早點去接迴堂妹,讓她身為謝家姑娘卻慘遭曹家欺侮。”


    聽見他話裏頭要叫囂而出的殺氣,阮凝玉眸光一動。


    謝大人對她行臣禮,便轉身離開了。


    那道白色的背影陷在園林雪景裏,竟冷清得嚇人。


    一個月後,她在皇宮裏聽說,謝淩以科舉舞弊的罪名帶頭抄家了開國伯府家。


    阮凝玉靠在春榻上,眼睫如柔弱的蝴蝶棲息在她的眼窩處。


    她不忍心讓天真善良的三表姐這輩子再遇人不淑。


    夜裏再晚些,便聽說庭蘭居的丫鬟又過來送東西了。


    春綠端進來,阮凝玉才知道是套“月顧清影”的青瓷茶具。


    書瑤對著她萬福。


    “是大公子下午見表姑娘屋裏太過簡樸,因公子在海棠院喝了一盞茶,便讓奴婢給表姑娘送來這套青瓷茶具,不是什麽貴重的心意,表姑娘便收下吧。”


    書瑤離開後。


    阮凝玉望著放置在茶幾上的這套“月顧清影”,青如玉,瑩澈剔透,被透過紗窗紙的月華一照,更漂亮了。


    新月眉蹙得更深了。


    她忽然覺得,這輩子的謝淩跟前世的有些不一樣。


    似乎變了,又好似什麽都沒變。


    想起昨日文廣堂男人的所為,阮凝玉更覺得奇怪,不由的心亂如麻。


    難不成,就因為謝淩這輩子對她好了那麽一些,她便要摒棄前嫌麽?


    可那全是她前世血淋淋經曆過的。


    他在凜冬雪地端坐於馬車上說的一句“夫人喜靜”,又該如何忘?


    她忘不了。


    阮凝玉不願看見這套青瓷茶具,覺得礙眼。


    “春綠,收起來,放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春綠忙收去庫中。心裏卻是覺得長孫宅心仁厚,待表姑娘與謝家嫡女無不同。


    阮凝玉困了,便讓丫鬟們打熱水給自己沐浴。


    浴桶裏水霧蒸騰,水麵灑落一層紅色的玫瑰花瓣。


    水汽暈得阮凝玉精致的鼻尖冒出細小汗珠,雙頰也變得緋紅,姝色更豔。


    每每伺候小姐沐浴時,都會抱玉和春綠兩個小丫鬟臉紅心跳。


    春綠幫小姐擦背,這時卻不由握著阮凝玉纖細如藕節的胳膊,眼睛酸澀,止不住的心疼。


    “小姐這處傷疤一直留到現在……”


    阮凝玉低頭看去。


    便見原本雪白的胳膊上留下了道蟲子似的淺粉色傷疤。


    是謝淩那次對她家法伺候後留下的。


    當時她身上的傷口愈合後全都塗了祛疤膏,可唯獨胳膊的這一道怎麽也不消。


    怕是要在上麵留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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