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突然警鈴大作起來。


    她記得前世的謝淩並沒有讓她同乘。


    前世這天,謝淩抓到她跟沈景鈺之後,她嚇得臉都白了,而他一句話都沒說,便差人將她丟進了後麵一輛馬車,而後走的官道,輾轉數天才抵達大明的京都。


    莫非是她態度的轉變,導致了後麵的變數?


    阮凝玉的心沉了下去。


    不管怎麽樣,她心裏都是十分抵觸跟謝淩同乘一輛馬車的。


    她剛想開口拒絕,身後的負雪卻突然拎起了她後背打好結的麻繩。


    之前尊她是謝府的表姑娘,如今她有辱了百年門風,猶如過街老鼠,眼下謝家闔府仆人看她都是氣憤的。


    眨眼間阮凝玉失重,很快就被負雪毫無憐惜地丟進了男人的馬車上。


    負雪扔完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後,便冷著臉抱著佩劍坐在了外麵的車轅上。


    阮凝玉摔了個狗啃泥,悶哼了一聲。


    映入眼簾的是男人的雪色袍擺和纖塵不染的青靴。


    案幾上放著一張古琴。


    小紫香爐焚著香,端坐於車內的男人垂眼讀著手上的藏本。


    而她雙手被捆,完全無法支撐起身體,隻能被迫以這樣的姿勢臣服在他的腳邊。


    四周寂靜得可怕。


    隻有頭頂傳來男人翻閱書頁的聲音。


    阮凝玉額頭泌出汗,世家大族最注重門風,而身為謝府長孫的謝淩不僅嚴於律己,對一眾弟妹也頗為嚴苛。


    也不知他特地把她叫到馬車上,是不是要找個法子狠狠懲治她……


    她如臨大敵,大氣不敢喘,如同林中受傷後遇到猛虎想要殊死一搏的困獸。


    然而她本來就因私奔躲著謝家人馬逃竄了半天,今日還未曾進食,早已前胸貼後背,加上對謝淩的恐懼,害得此刻的她頭暈又目眩。


    阮凝玉眼前漸漸出現了虛影。


    沒過多久,眼皮竟然墜了下去。


    暈過去的阮凝玉怎麽也沒想到,她竟然是被餓暈過去的。


    大抵是遇到及冠之年的謝淩,嚇得她做了好久的噩夢。


    這一夢,便迴到了好久好久以前。


    浮浮沉沉的一生,她這張過於穠豔的容顏,讓她自帶桃花體質,招蜂引蝶,皇子王公自甘淪為她的裙下臣。


    然禍福相生,前世她進京看到了京城的繁華,一時被富貴榮華蒙蔽了雙眼。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第一次見到了謝淩。


    進府給謝老夫人請安的時候,見到滿屋氣派的貴人,而她一身寒酸衣裳連人家的一隻鞋都比不上,不禁窘迫得低著頭,心生怯意。


    沒人正眼瞧過她這個表姑娘。


    隨著仆婦喜悅的一聲:“大公子迴來了!”


    前幾日便傳來消息,長孫謝淩會試名列第一。


    聞言,屋裏的人全都激動了起來。


    謝老夫人更是從太師椅上起身。


    阮凝玉迴過頭,便看見一位錦衣玉帶的男子在門外踩著清輝邁了進來。


    剛中了春闈會元的謝淩沉穩斂目,一身青色雲紋圓領袍,霽月光風,仿佛有凜冽白雪覆蓋在他的眉眼上,如同一把莊重冷豔的寶劍,冒著寒光。


    不一會,有女郎向他介紹自己。


    那人聞言,淡淡地望了過來,“遠房表姑娘麽……”


    她卑微地站在一眾女眷裏,如窺神隻般怔在了原地,見他目光投來目光,嚇得垂首盯著鞋麵,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種褻瀆。


    謝淩隻瞥了她一眼,便收迴了視線。


    後麵,她跟謝淩的交鋒也越來越多。


    有她心比天高,四處沾花惹草,每晚她被太子或世子送迴府中,又驚又怯地想繞過園林迴到自己的屋舍時,原本夜色幽靜的庭院總會突然發出泠泠的琴聲,嚇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迴過頭,卻發現亭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玄色身影,謝淩不是在月下彈琴,就是在手持書卷。


    又或者是她踢掉了一群桃花,最後成功當上了慕容深的皇後,與謝氏一族為敵,她在皇宮裏坐著鳳駕,遇到了彼時身居四品中書侍郎的謝淩。


    他當時站在一群襆頭官員裏,跟其他同僚古井無波地向她行禮,多月不見,依舊一身清寒,出淤泥而不染。


    她故意抬手,停了鳳駕。


    她媚眼絲絲地睇著他,以“儀禮有欠”為由,罰他在宮道上長跪不起。


    那年深冬最冷的一天,殘冬臘月裏下了大雪,當時下早朝,宮道上來來往往皆是朝廷的同僚或政敵,對剛新上任的謝侍郎無疑是莫大的羞辱。


    但令阮凝玉沒想到的是,謝淩榮辱不驚,垂目跪著,任由薄雪落在他微垂的長睫化成水,凍得唇色發紫,寬闊脊背仍挺拔不折,儀態從容,孤高如鬆。


    阮凝玉冷眼看著,好一身不屈不撓的傲骨!


    最後跪了兩個時辰的謝淩倒在了宮道上,迴到謝府後發燒不退,據說還落下了病根。


    更有她惡趣味十足,亂點鴛鴦譜,用皇權強行賜給了他一個妻子。


    宮廷牡丹宴,謝淩的堂妹謝妙雲不顧尊卑,紅著眼怒罵她亂牽紅線,害了謝淩一生。


    她當時斜倚在貴妃榻上,笑得花枝亂顫,手撫摸著懷裏西域的波斯貓,一雙媚眼看向了下方沉默寡言的謝淩。


    “表哥,你可有怨言?”


    晴空當照,他一身紅色官服,不卑不亢,雪胎梅骨,滿園牡丹春色依然難掩他一身絕世清輝。


    謝淩牽著他新婚妻子的手,掀袍下跪。


    音色清冷。


    “微臣與娘子新婚燕爾,舉案齊眉,不曾有怨言,還要謝皇後娘娘抬愛當紅娘,親自牽了這段姻緣。嫡妹年幼,出言不遜,微臣迴去定以家法伺候,嚴加管教,還望娘娘原諒舍妹殿前失儀。”


    阮凝玉無視謝妙雲通紅的眼,望著他俯首低眉孤靜妥協的一幕,滿意地笑了。


    前世畫麵不斷閃過。


    然,阮凝玉迴想起自己汲汲營營的一生。


    她發現自己錯了,錯得荒唐。


    她下半生的榮華富貴,竟是被她自己給斷送了!


    曾經的錯點鴛鴦譜,竟是自己親手給許清瑤送去了她這此生最大的依仗——謝淩!


    最後是夜晚裏的一聲悶雷將她給驚醒。


    閃電劃破天際,而她瞳孔緊縮,臉被天光照得蒼白。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扶了起來,上身無力地靠在車廂上,仍然未鬆綁。


    夜色已深,車內點了燭火。


    她冒著虛汗,掀起眼皮,看向謝淩。


    雪色的衣擺如柔軟月華傾瀉在地毯上,側臉如刀裁細琢,美如冠玉,周身浸潤著世家的清冷貴氣,驚世絕俗,不可褻瀆。


    他無視窗外的狂風驟雨,垂眼撫著琴。


    天邊驟然又閃過一道駭目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滿室,冰冷的白光照亮了他微垂的長睫,以及那撫琴的修長手指。


    阮凝玉麵色蒼白,突然從頭到腳升起了一股惡寒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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