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恨這癖好太苛刻了。」嶽華濃慢悠悠地說。「你知不知道師尊不再叫我晚上去他房間時,我有多害怕?我跟冬淩不一樣,我並不恨他,畢竟冬淩隻是他一時興起買迴來的玩物。平心而論,他救我一命,又待我不薄,而我為了討好他,也使盡了渾身解數。我之所以要殺他,隻是因為他不肯給我想要的東西。」


    他笑了笑。「你別弄錯了。我是個真正的賤人。」


    「而我是個真正的懦夫。」何其繁說。因為兩人幾乎同步長大,他無法從記憶裏搜尋出十三四歲的嶽華濃的樣貌,跟現今作為對照,反而不似麵對冬淩時產生的那種稀薄而驚艷的印象,因為短暫而更持久。他也不可能發現跟冬淩不期而遇時那種一望即知的變化,就像朝夕相處的人反而無法說清對方的長相。但在這個前途未卜的早晨,他多少對嶽華濃產生了一點全新的認識。


    「抱歉,師兄。我不能跟你迴去。」嶽華濃最後說。


    這也在意料之中,何其繁無奈地點點頭。


    「我一個人要辦三場後事。」他又強調了一遍。「你記著這一次是你欠我的就行了。」


    立秋後太陽好像被偷換過,哪怕是日正當中,也沒有先前那麽不留情麵,可以試著在外行走了。江水深家門大敞,百裏疾不請而入,可能這一段走動也頻繁,老友間好不容易攢起來一點新鮮感都喪失殆盡,江水深在院裏自顧自收拾花畦,連招唿他的意思也沒有。百裏疾一眼看到屋簷下堆著打包整齊的箱籠,又進屋轉了一圈,大驚:「你發財了。」


    江水深頭也不抬。「那都是指月堂送來的。之前何其繁帶著他父親來找過我。」


    百裏疾在他旁邊蹲下來。「治好了?」


    「不,還是死了,何其繁實在客氣。」江水深說。他放下手中的鏟子沉思了一會。「當時在屋裏除了何壁一共四個人。好像隻我一個想救他。」


    百裏疾對他這種倒行逆施已經見怪不怪。「是嗎,何壁叱吒風雲三十年,一手開創指月堂基業,幹過不少轟轟烈烈的大事,江湖上風評多是褒美,沒想到活得這麽失敗。等弔唁的人都趕到,咱們這裏倒是要沾光熱鬧幾天。」他想了想突然大叫。「何其繁?你意思他親兒子也盼著他死?」


    「倒不是。」江水深說。「死也好活也好,他隻是想早點完事。在有癱瘓病人的家中,這情況很常見。」


    「知道,久病床前無孝子是吧。」百裏疾點頭。「何壁躺了多久?」


    「三天。」


    「果然很失敗。」百裏疾驚嘆。「其實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不想成家立業?就是不想落到這個下場。子孫繞膝又如何,還不是盼著你快點咽氣。不過話說迴來,連累我姐就更不應該了,我還不如自己找個沒人地方挖個坑躺下。」


    「放心,你沒有那麽失敗。」江水深安慰他。「但凡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給你把坑填上。」


    「你吃錯藥了吧?是不是把給病人開的藥自己吃了?」百裏疾急眼。「我本來看你這麽可憐,特地揣了個好消息來說給你聽;現在都免了,你那小尾巴掉哪去了自己猜去吧!」


    江水深手上頓了一下,開始更加用力地給花根培土。「你碰見冬淩了?他的去處我有數。他在惜夫人家。」


    「切,原來你早知道了。」百裏疾頗感無趣。「惜芳菲正好缺個小廝,就讓他在那裏幹點雜活,掃掃地除除草,倒是不會虧待他。你不去接他迴來?」


    江水深轉身將攤開晾曬的藥草收到一個笸籮裏。百裏疾也不再問,坐在井沿上看著他忙碌。他揀了一片顏色和氣味都很誘人的草葉,剛想往嘴裏送,江水深及時提醒:「那個不能吃。」


    「你這人是真不行。」過了一會百裏疾說。「這才幾天呢,又搞得妻離子散的。」


    江水深早已放棄反駁。「我孤獨終老不好嗎?」


    「好是當然好。」百裏疾說。「怎麽說呢,前兩天去看我姐,我那二外甥都長這麽高了。」他用手隨意比劃了一下。


    「可見她當初決定很正確。」江水深說。「阿捷平時不拘小節,關鍵時候卻從沒出過岔子。」


    「那是自然。」百裏疾說。「既然你看起來確實已經釋懷,我現在是不是真能打聽打聽:你們當初到底怎麽迴事?當時我把你半死不活的拖迴來,以為丟給她總算可以放心。過半年迴來一看,好傢夥,恩斷義絕了!我姐一口咬定你倆脾性不合。騙鬼呢,我們仨認識多少年了!我知道你誤殺了範玉歆心裏難受。但觀器樓最終也沒來追究,何況你不過是被人設計,真刨根問底這事還得歸結到崔章身上,你真就那麽想不開?」


    「想不開。」江水深說。「我自以為替天行道,殺的都是該殺之人。」


    「是人就會犯錯。」百裏疾說。「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概不能免。先給自己找過藉口開脫,遇事才知道體諒他人難處。你接受不了,因為你就沒當自己是人。你當自己是神仙。」


    「你這話早說給我聽多好。」江水深說。「振聾發聵。」


    「朝聞道夕死可矣。」百裏疾說,「你現在痛改前非也不晚。」


    「受教了,你當時就算說了也是對牛彈琴。」江水深說。「你要問怎麽迴事,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段時日我現在全然想不起來,好似一場夢。每天隻是喝酒,在外麵喝,迴家接著喝,喝到爛醉如泥,人事不知。阿捷也不抱怨,隻是坐在一旁。我猜她不肯承認自己看錯了人,她一直在等。而我隻是越發醜態畢露。直到有一天,我做了她無法原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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