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深三下五除二處理完剩下的傷口,上藥包紮,過來給嶽華濃擦汗時發現他居然怔怔地睜著眼睛,於是正式介紹:「這位是百裏疾,此地的主人,我小舅子。」又在百裏疾發作之前及時補充,「曾經的。」


    百裏疾仔細地把他從頭看到腳。「嶽華濃是吧,幸會。你怎麽惹崔章了?崔章可不好惹。在座大家都吃過虧,正麵衝突你未必輸他,但與虎謀皮就是另一迴事了。」他沒等江水深開口就飛快地說:「得了,天還沒亮,我去睡個迴籠覺。這帳以後再算。」


    輕薄的窗紙終於被洪水一樣的光線衝破,江水深收拾完畢,吹熄了燈燭,迴過頭來,明麗的晨曦之中,嶽華濃還是睜著眼睛。嶽華濃少有這樣安分的時候,麵容因失血和疲憊格外蒼白,被淚水淹沒的瞳仁不如平時清亮,卻還是惡狠狠地瞪著他。


    「我不後悔。」他說。


    江水深拖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伸手理了理他濕透的鬢髮。「你無論多想要指月堂主的位子,都不該牽扯到冬淩。」


    他話說的自然很有道理,三歲孩子也該知曉。江水深並不追求先發製人,隻嚴肅地說出三歲孩子也該知曉的話來,倒不是覺得他還不如三歲孩子。但嶽華濃卻突然聯想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世上事沒有想不想,隻有該不該。他偏過頭冷笑了一聲。


    「為什麽,就因為我救過他嗎?我曾經救過他,便不能利用他?」


    「就算你沒救過他,也不能利用他。」江水深平靜地說。「冬淩有多喜歡你,你不會不知道。我相信你做這個決定,必有一番掙紮。隻是這結論,我不能苟同。」


    嶽華濃盯著頂棚的木格。「我連你也可以利用,何況是他。」


    「你嫁禍冬淩自然最方便,冬淩早就反抗過何壁,不會有人懷疑他的動機。」江水深說。「但你可曾想過冬淩背上這汙名,會讓他比死了還要難受?」


    他每個字都不虛落,嶽華濃聽來卻隻覺輕飄得難以饒恕。「動機?汙名?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何壁對冬淩做過什麽?」


    江水深語氣依舊巋然不動。「我知道。我怎麽不知道?冬淩剛來的時候,會主動爬上我的床。我怎麽會不知道他在害怕什麽?」


    嶽華濃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心頭隱隱的懼怕像水泡一樣迅速膨脹。「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殺何壁?」


    江水深反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從背後捅的那刀為什麽會偏了半寸?」


    嶽華濃狂笑起來。他深知江水深並不遲鈍也並不愚蠢,但卻總抱著他有所不知的希望,如今方明白他早已看穿,居高臨下的抉擇都基於對情勢的充分判斷,卻正因此更顯得麵目可憎。他並不奢求江水深的理解,之所以掩藏這段不可示人的過去,是害怕江水深看輕他。如今的憤怒則越發包含了恥辱的意味,他竟希望江水深同情他!


    「你又要吵醒百裏了。」笑聲很快變為一串咳嗽,江水深待他平復後說。「還有冬淩。他也在這,跟你隔著一間屋子。」


    嶽華濃見鬼似的看著他。「你想幹什麽?你是不是還想讓我給他謝罪?「


    「你現在是病人。」江水深說。嶽華濃自然也明白這秋後算帳的警告,他認命似的閉上眼;他話都已經挑明,江水深還不放棄要他認罪的荒謬希望。他畢竟跟江水深相識日久,總不能說到今天才發現此人的獨斷專行,他們不可能就這個話題達成什麽共識,好在江水深至少不會為難一個病人,但江水深今天的花樣儼然層出不窮。「雖然已經是早上了,我能跟你擠一擠嗎?」


    「不行。」嶽華濃說。但江水深這詢問純粹出於禮節,壓根不需要他的批準,說話同時已經和衣靠在床頭,這床相比之下卻很逼仄,嶽華濃頓時無路可退,冷笑道:「一個動彈不得的病人罷了,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江水深打了個哈欠,整個人當真鬆弛下來。「你是想借崔章之手殺了何壁?」


    「主要是何其繁,他起了疑心。」嶽華濃倒也爽快。「他們三個人送何壁迴指月堂,何其繁雇了兩輛車,有可能是想兵分兩路,以己身作為誘餌。但何壁那邊我也有安排。」他立刻補上一句。「我說過我不後悔,引狼入室或者螳螂捕蟬之類的教訓一概請免。」


    江水深聲調稍微提高了一點。「你連何其繁也要殺?」


    「本來沒這個打算。」嶽華濃說,他也奇怪江水深到現在還能對他的手段感到吃驚。「還不是拜你所賜。」


    江水深終於想到了什麽。「那你是不是也應該將我殺了?」


    「等我養好傷。」嶽華濃說。「你若想製裁我,最好是趁現在。」


    江水深無奈地笑了笑,他也是有點撐不住了。「不用那麽麻煩。」


    嶽華濃還在琢磨這話的意思,江水深竟然已經睡著了,說昏過去可能更為準確,一時間身邊隻餘他略顯濁重的唿吸,隻憑這單調的節奏就想把他困鎖在狹小的內。嶽華濃愕然看著他毫無防備的側臉,一時惡向膽邊生,伸腿就想給他踹下床,結果疼得倒抽了一口涼氣。他閉上眼,盡可能地朝裏挪了挪,蜷縮起來。


    黃昏時分,家家門戶大敞,到處是唿喚孩子迴家吃飯的歡聲笑語。百裏疾倚門而立,臉上寫滿愁苦,那表情就好似盼著什麽人歸來的思婦一般。


    這當然是不可能。實際上他自己都很想逃走,雖然昨天他才迴來,在遠遊病再次發作之前理應好好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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