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華濃道:「天無絕人之路。」他抬頭看了看逐漸被昏暗籠罩的院落,舉起手指放在唇邊。「先別說話。」


    黃千樺疑惑地看著他,猛然也變了顏色。一陣微弱的嘈雜自遠而近,轉眼擁到門口,黃家大門被擂得震天響,夾雜著暴風驟雨般的恫嚇叫罵之聲。嶽華濃感嘆:「來得還挺快。」


    黃千樺欲哭無淚,咬牙道:「若是表哥在,定不會這般受人欺淩……」身後竹簾突然嘩啦一響,江水深探頭出來,兩手上沾滿血汙。他似乎全沒聽見外頭的紛亂,直接對黃千樺道:「你也進來幫忙。」


    黃千樺目瞪口呆:「我哥……我哥當真還有救?」


    江水深道:「不好說。」他看了嶽華濃一眼,嶽華濃點了點頭。江水深也簡單地點頭迴應,一把將欲言又止的黃千樺拽了進去。嶽華濃出了堂屋,迴身把門關好,心裏默數一、二、三,緊接著一聲巨響,大門就被撞破,十數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一擁而入,其中有幾個還汗流浹背地舉著火把,熊熊火光跟尚且苟延殘喘的白晝攪和在一處,混成一股日不日夜不夜的詭譎氛圍。


    嶽華濃掃視一遍來者,領頭的除了李子俊還有一人,觀其長相裝束估計也屬李氏兄弟之列,其他跟班比起之前在數量和質量上都有提升,大概是特地點選了精兵強將,一邊想一邊堆起笑容:「諸位,又見麵了。」


    李子俊瞪著他。「我就知道你靠不住!」


    嶽華濃叫冤:「誤會了誤會了,諸位的意思,我是一字不漏的傳達,又加上許多好言相勸,可是忠言逆耳,良藥苦口,這位江大夫向來油鹽不進,一意孤行,我有什麽辦法。」


    李子俊旁邊那人向前一步,他比起李子俊來顯得幹瘦,骨相也更奇突,一雙眼泛著陰鶩之色。「我聽說你是指月堂的人。這難道是何堂主他老人家的意思?


    嶽華濃連忙澄清:「不,這事指月堂絕不知情,也絕非師尊的意思,甚至都不是在下的意思,僅僅是他江水深不知好歹罷了。」他又開始試探。「黃百齡不自量力,就算能保住一條殘命,經此一遭,教訓吃的也夠了,諒他以後也不敢再招惹賢昆仲。諸位寬宏大量,能不能給在下幾分薄麵——」


    那人嘿嘿一笑。「我兄弟不是非要跟指月堂過不去,但你執意跟我們作對,可就怪不得我們。」


    嶽華濃嘆道:「在下對天發誓,決不是要跟諸位作對。隻是我已答應了江水深,他出來之前,不能有人進去。諸位如果非要越線,可也怪不得我。」


    天色已完全黑透了。火把上四濺的火星,燒焦了庭院裏的草木,落在白石小徑上就倉促地熄滅。李子俊身處人體和火焰散發出的熱量和臭氣中,感覺到汗順著臉頰往下流,濕透了脖頸上暴起的青筋。


    他並沒有小看嶽華濃的意思。他深知白天沒有占到便宜並不是意外。


    他隻是奇怪這個人的劍在哪裏。


    指月堂以劍聞名。他的劍呢?


    江水深打好最後一個結,用剪刀將多餘的布料剪斷。老婦遞給他一塊手巾,江水深道了謝,接過來擦拭額頭上的汗。他衣服幾乎完全濕透,對上黃千樺小心翼翼的眼神,就點了點頭。


    「淤血都吐出來了,骨頭也接上了。創口我重新處理過,按我交代的換藥即可。」他頓了一下,接著說:「右腿可能會跛。抱歉,我盡力了。」


    黃千樺忙道:「說哪裏話!要不是江大夫——」燭光一閃,嶽華濃探頭進來,目光掃過一地狼藉和昏迷不醒的病人。「完事了?」


    江水深道:「嗯。你也辛苦。」


    嶽華濃清清嗓子。「確實辛苦。」他朝黃千樺笑道:「李家那幫廢物沒有吃人命官司的膽量,這次阻撓不成,估計不會再來了,你不用擔心,安心照料你大哥養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黃千樺道:「二位大恩大德,不知何以為報!」見江水深已經開始收拾藥箱,趕緊跟老婦交代了幾句,又握住嶽華濃雙手:「這位大俠,是,是指月堂的人?這我們有所耳聞,都是神仙一樣的人物……等家兄痊癒了,必然親身上指月堂答謝!」


    嶽華濃抽出手笑道:「不必不必,舉手之勞罷了,要謝就謝江水深。」他二人出了黃家,已是半夜,到處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拂過麵頰夜風甚至還有些清爽,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嶽華濃湊到江水深耳邊:「我為你得罪了李家,你怎麽感謝我?」


    江水深也有了心情陪他開玩笑。「你想要什麽?」


    嶽華濃道:「我?我要天上星星地下月亮,你找去吧。」他不等江水深接茬,就輕快地自己打住。「說笑而已,李家雖然一方豪強,在指月堂眼裏隻是不入流的莽夫罷了,終究不敢為這個再生事。你要謝我,下次請我在百仙居吃飯吧,冬淩那手藝還差得遠呢——這話你別跟他講。」


    江水深看著他。「你不跟我迴去?」


    嶽華濃道:「不了,我明天還有事。」他拍了拍江水深肩膀,笑道:「其實想想,就算你真的陪我一天,可能也隻是不歡而散,還不如這樣,也算是興盡而返了。」


    第 2 章


    他覺得有事要做。隻是想不起是什麽事情。他自己像個漂在井中的破桶,總有個聲音時不時往上扽他一下,或許把這大好的時光用來睡覺,本身就不可饒恕。必須要醒過來才行。他試了許多次,許多次都成功了,身體浮出意識的表層,眼皮感到光線的塗抹,四周繚繞篆香甜熟的氣息,足以讓他明白身在何時何處;隨即卻又沉入短暫中止後若無其事繼續演出的夢境之中,好似缺了幾幅畫麵仍能不露破綻流暢轉動的影燈。那掙紮並不劇烈,仿佛被粘稠的浪濤纏裹,被淹沒也不會窒息,隻是愜意地隨之起伏。內心深處他也明白那苛刻的催喚毫無道理,就算他一覺睡到天黑,於任何人事都不會有任何妨礙,但沉浮的間隔終究越來越長了,直到他可以成功地睜開眼不再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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