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燁不鬆手,還是垂著頭,眼圈也紅起來。


    鍾遠航有些後悔了,拉扯的力氣也變小。


    「遠航,你家裏……有人嗎?」張燁低聲問,「沒人的話我能上去坐坐嗎?」


    鍾遠航看著張燁,沒迴答他。


    「你讓我上去吧,」張燁懇求,「上去了我什麽都告訴你。」


    鍾遠航嘆了口氣,帶著張燁上了電梯。


    鍾遠航的家裏冷冷清清,爺爺應該是找保潔過來打掃過,家裏很幹淨,幹淨得好像冰窖一樣。


    剛進家門,張燁就一把抱住了鍾遠航,這讓鍾遠航有些錯愕。


    張燁把臉埋在鍾遠航的頸窩裏,不久,鍾遠航就感覺到了他在微微顫抖著哽咽。


    家裏很安靜,安靜得鍾遠航能聽見張燁細碎的抽噎聲。


    鍾遠航覺得應該是發生了很大的事,不是考試沒考好,也不是張燁太想自己了,而是更大的事,大到張燁也根本扛不動了,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他輕輕拍著張燁的肩膀,隔著羽絨服都能摸到張燁突出的肩胛骨,他瘦了太多。


    「難受就哭吧,哭出來好受些,」鍾遠航的聲音柔軟下來,嘴唇輕輕碰了碰張燁憋得紅熱的耳廓,他又湊著耳朵說,「反正在我這兒哭,也不丟人。」


    或許是鍾遠航的安慰,或許是真的沒別的人,張燁漸漸哭得大聲了些,他哭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復,頭一直都沒抬起來,一直到氣息平穩,才抹了一把臉,放開鍾遠航。


    除了眼瞼下麵的紅,張燁幾乎看不出和剛才有什麽區別。


    他習慣了藏著情緒,習慣了表現得無所謂。


    如果不是鍾遠航感覺到一側肩膀上的衣服是濕的,張燁就好像沒有哭過一樣,他又迅速平靜了下來。


    「說吧,」鍾遠航摸了摸張燁發燙的眼睛問他,「到底出什麽事兒了。」


    「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醫院裏。」張燁帶著濃重的鼻音。


    鍾遠航一把捏住了張燁的手腕,緊張地問他,「你怎麽了?」


    「別擔心,不是我,」張燁難過地笑了笑,「是……我爸。」


    鍾遠航稍稍鬆了口氣。


    張燁的爸爸是老菸民,從張燁記事起,他爸的手上似乎就一直拿著煙,吃飯抽,走路抽,聊天兒抽,睡覺前抽,就連在皮具店裏幹活兒的時候也在抽。


    張燁老媽說過他很多次,但怎麽也說不聽,老媽也就不再管了。


    皮具店經常都需要給沙發噴色,染色劑通過噴槍霧化噴出來,細密的染料味道很重,整個空間裏都是飛舞的粉塵,但張燁的老爸卻不怎麽老老實實戴口罩,有時候為了趕緊抽口煙,還沒從染料霧裏出來,就迫不及待地把口罩拉下來了。


    到了張燁讀初中的時候,老爸就開始頻繁咳嗽,他總說是咽炎,老媽也沒在意,老菸民大都有咽炎,咳咳嗽嗽的,也有好多能活到七老八十。


    一直到這一年的冬天,老媽在老爸咳出來的痰液裏看見了血塊,才終於意識到,必須去醫院看看了。


    醫院拍出來的片子上,老爸的肺已經有大片變成了白色,其他地方也像蜘蛛網一樣,整個兒看起來破破爛爛,左肺幾乎喪失全部功能,靠著右肺勉強支撐,老爸的唿吸如同拉破風箱一般,還伴隨著根本停不下來的咳嗽,醫生直接就讓辦了住院。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不斷的檢查,切片,病理分析。


    家裏的頂樑柱塌了,皮具店也開不下去了,老媽一輩子都在靠娘家,靠丈夫,命數裏這麽來一下,她根本支撐不起生意,幹脆就把店門關上,每天魂不守舍地家裏醫院兩邊跑。


    張燁開始和老媽交替著給老爸陪床,他白天在學校裏上課,下了晚自習就往醫院裏去,他的作業經常都是在醫院走廊昏暗的燈光下寫完的。


    張燁經常都睡不好,老爸住的病房區域全都是肺病病人,他們家也沒錢住人更少的小病房,一到了晚間,咳嗽的聲音從不間斷,有的病人一邊咳一邊嘔吐,張燁覺得他們好像都快把五髒六腑一起吐出來了似的,聽著也想吐,根本睡不著。


    他提心弔膽地等著檢查結果,聽著老媽每天在詛咒老爸的病和祈求這病不打緊之間來迴念叨,最終還是等來了最壞的結果。


    肺癌的結果下來那天,張燁第一次沒接鍾遠航的電話。


    他在醫院的走廊上坐了一夜,耳朵裏都是老媽絕望的哭嚎和老爸連綿的咳嗽和喘氣,他思考著老爸的病,到底是因為抽菸,還是因為皮具店的化學染色劑?


    張燁沒辦法去想別的,父親的肺癌對自己,對父親自己,對母親,對家庭來說意味著什麽?他也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一個高三的學生能做些什麽,他隻能枯坐著,渴望一切都隻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醒來就什麽事兒都沒有了。


    第31章


    張燁老爸的病發現得很晚,醫生告訴他們,做手術的意義已經不大了,癌細胞已經出現了血行轉移,隻能先吃著藥,做著放化療,再看能不能把岌岌可危的心肺狀態控製下來,獲得進行手術的條件。


    張燁聽得雲裏霧裏,他估計老媽能聽懂的部分還沒有自己多,隻能豎著耳朵,努力理解。


    他能聽出老爸病情嚴重,而且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醫生最後給的手術可能,隻是掉在驢子麵前的胡蘿蔔,算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讓家屬們有點兒盼頭,不至於一腳踏進絕望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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