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影默默地將手抬起,高過頭頂。黑黢黢的手掌弓著朝上,上頭托著一朵海棠花。


    至於斐守歲怎麽認出來的。


    那朵海棠不新鮮,已有枯萎之象,與阿珍姑娘手中繡花鞋的海棠花一樣。


    斐守歲垂眸,想起小方園子裏的另一隻繡花鞋正藏在他的手中。


    笑說:「有何蹊蹺?」


    人影是個啞巴,開不了口,隻能僵著動作。


    斐守歲無奈,變出一根發繩隨意綁了長發,這才抬腳走動。


    黑水黏人,每走一步就會拖著人往後拽。水珠濺起,掛在發尾。濕答答的黑髮貼住脊背,襯托腰線。


    老妖怪又變出摺扇,不忘笑一句人影。


    「哪有幻境能讓被困者隨意施法的。」


    人影依舊不語,手卻越舉越高。


    那朵幹癟的海棠花在黑夜裏猶如騰空的星星,唯獨的差別是它不會發光,或許一陣風吹過就散了。


    斐守歲努力朝人影走去,水麵躁動。執扇一扇,水些許平靜,但過一會又沸個不停。


    老妖怪看著心煩,自言自語般:「水是何意……」


    「這是你的心。」


    聲似古神低語,從水底透上來,順著水珠滲入斐守歲的心識。


    斐守歲不自知地打了個冷顫。


    「我的心不長這樣。」


    人影弓得愈發謙卑,雖沒有嘴,但能發出低沉悶頓的迴應。


    「一片死水。」人影說。


    斐守歲抱胸而立,離著人影尚且有段距離。老妖怪眯了眯眼,他知道每個修行之人都有心識。心識乃修行人一生的縮影,每當修為突破之時,都需進心識修養。


    而他斐守歲的心識,是一片蔚藍的大海。海中有一棵參天槐樹,垂水落根。


    與這黑水乃是天壤之別。


    輕笑一聲:「不必胡謅。」


    人影緩緩抬頭,沒有五官的麵貌端在眼前:「你的心本是這樣的,不過是你忘了。」


    聲音悠悠然飄在日與月之間。


    黑水渾濁不堪。


    斐守歲未將人影的話放在心裏,他隻當他是蠱惑人心的手段,至於真假,也就更不想去考量。


    「我與你初次見麵不過幾時,你卻說我忘了什麽,豈不可笑?」


    「哼……」


    人影悶哼一聲,再次開口,「多狠心的人啊,丟盔卸甲地逃了……」


    老妖怪執扇笑道:「你到底要說什麽?」


    「是劫難啊……」


    聲音拖得很長,宛如山寺撞鍾,綿綿不絕。


    迴音不受阻攔,反覆碰撞斐守歲的心識。


    斐守歲心識裏的那片海震起巨浪,槐樹葉淅淅瀝瀝。


    老妖怪按捺住內心的焦躁,麵容淡然說:「我的劫難?」


    「是了,孩子……」


    什麽劫難,什麽孩子。


    斐守歲不信。


    在老妖怪的注視下,人影再次陷入沉默。


    斐守歲本還想說些套話,突然喀嚓一聲,人影的脖子被橫空扭斷,直直地垂在胸前。


    太過唐突,斐守歲沒有料到,後退了兩步。


    一陣潮濕的風繞在兩人之間。


    人影手掌上的那朵海棠花隨風飄落,仰在黑水之上。


    海棠花的花瓣散成兩三片,沉沉浮浮,都不約而同地朝斐守歲飄去。


    周圍的水流因海棠墜落變得兇急,斐守歲來不及反應,他所站立的地方已然成了漩渦的中心。


    他竟然是這幻境陣眼。


    斐守歲一咬牙緊捏扇柄,站在急流裏他動彈不得,隻能施法穩住自己,不忘諷一句人影。


    「我已猜到你是誰,你這樣做又是何意!」


    人影緩緩站起身。她的脖頸搖搖晃晃地垂著腦袋,突然在後腦處,裂開一道口子。


    是嘴巴。


    有三四顆潔白的牙,一條血淋淋的舌。


    舌尖撩牙齒。


    緊接著,濃密的黑髮從嘴裏長出,一層一層的長髮瞬息間編織成女子的髮髻。人影一轉身,她的胸口生出一件大紅大綠的衣裳,繡紋繁瑣,似是畫著仙童抱桃,仙女散花。又見人影伸手在空中一捉,便是一頂珠釵發冠,墜了珍珠寶石。安於髮髻上,無比沉重。


    斐守歲曾見過這樣的打扮,乃是女子婚嫁之時的喜服。


    便看著沒有五識的人影,緩緩躬身。


    她發出了所有深閨女子都有的溫柔嗓音,婉轉如杜鵑:「公子能救我,我便是下輩子輪迴做牛做馬報答也不足惜。隻求公子放過阿珍姑娘,她才是頂頂無辜的……」


    「阿珍姑娘?」


    斐守歲聽那話前言不搭後語,視線卻愈來愈模糊,水霧升得比黑水更快。隻好用手擋住視線。那水汽將他圍在陣眼中,人影在外一點點消失。


    「什麽阿珍姑娘,你話不說清楚,我可不幫你!」斐守歲大聲道。


    但見荒唐一散,人影像一把被丟下的花瓣,消失在幻境裏。


    沒了紅綠之喜,獨留漆黑一片。


    老妖怪實在摸不透這一出,他已是自顧不暇,無法再去關照人影的下落。


    黑水把他困在小小的圓區裏。龍捲升起來,連接住天的位置。


    圓月當空,恰巧霸占在唯一的出口。


    斐守歲仰頭,黑髮四散,水珠滴在他的臉頰上,順勢而行。


    圓月的光,黑水的暗,交織著斐守歲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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