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守歲抱胸而立,他仍用灰白眸子打量黑牙,絲毫不管被狂風亂舞的衣袖。


    黑牙哆哆嗦嗦地弓背前行,他在風力好似很吃力,甚至那一口黑牙咬緊了下唇。


    風卻沒有停下的意思。


    一張嘴,黑牙就吃到了一口冰涼:「池老太爺行行好,讓我走吧……」


    斐守歲打量四周,並無鬼魂到來,他又看向黑牙。


    「死都死了,還惦記這些做什麽。」黑牙走得艱難,話卻不停,「池姑娘也別攔著我,你做了唐家夫人就別來摻和池家的事了,我知道你死得冤,但那又不是我的錯,你要怪就去怪唐永吧!怪他騙你,又不是我騙的你……又不是我逼著你嫁去唐家……是池老太爺啊,是池老太爺啊……」


    說完這一串,才好不容易從後院繞到前麵來。


    斐守歲跟在黑牙身後,他抬眼看到一地的紙偶被雨水淋濕,吹得東倒西歪。那些個紙偶被泥水浸泡,倒也看不出像誰,仿佛是自顧自在土裏肆意地長。


    地上蠟燭也早滅了,蠟油凝在泥裏,一塊結成一塊。


    院子昏黑,隻有斐守歲那對灰白髮亮的眸子帶點光。可惜,這點光壓根照不亮前路。


    夜隻有濃稠。


    黑牙將蠟燭與火摺子拋棄在後院,他顧緊懷裏的寶貝,就算被紙偶絆一跤,也不管不問。


    黑色的牙吐出了他一大段心裏話:


    「釵花,你就別生氣了,當年池老太爺說把你嫁出去,我是一點不知道的。要是我知道,哪還會讓你走得這樣慘,愣是隨便打發了。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把你拐來也好呢……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


    絮絮叨叨說完,才挨到屋子門口。


    這屋門未關,雨水濕透了屋裏一大片土地。


    黑牙在斐守歲的諦視下,猛地一下倚在門上。他不說話時氣喘如牛,虛弱得好像命不久矣。風吹打著黑牙的脊背,吹出個佝僂的老者,垂暮之年的樣子。


    斐守歲站在一旁什麽也不關心。老妖怪隻想聽到對他有利的消息,其餘的一切都聽天由命。


    更何況這黑牙目前做的事也不是好人的範疇,斐守歲自然不想去當什麽救世佛陀。


    夜幕吞噬著方寸之地。


    「怎麽一下子就死了。」


    黑牙的聲音顫著,不知道為何他開始落起眼淚,哭得比風聲大,哭得歇斯底裏。時間如水,一點一滴過去。等著他哭到最後沒了力氣,隻能仰首緊貼木門,雨水與淚水流淌在一處。


    終究敵不了那絲氣,他垂坐在泥地上。


    「我這是要死了嗎。」黑牙這樣問,「我還沒活夠呢……還想著多做幾個釵花的紙偶嘞……」


    字落「釵花」,他忽然掙紮著要起來,胡亂從袖中丟開珠寶。一粒一粒的寶石墜入地麵,滾落不知何方。


    可不過徒勞。


    珠寶陪葬的不止池家老太爺。


    黑牙凝視滾落的夜明珠,他用手掌一遍又一遍捶打著地麵,拚了命要在地下喚醒什麽。


    「我的紙偶呢,我的紙偶呢!我最漂亮的紙偶怎麽不見了,她去哪了,你不是說她死了,能借著我的紙偶活過來嗎!紙偶……釵花……我的紙偶……」


    斐守歲俯視那趴在地上已盡癡迷的老人,在他眼裏,黑牙刀疤上的黑氣已經漸漸包裹了半張臉。


    而臉的主人公卻渾然不知。


    沉默良久。


    斐守歲生出個能套話的想法。他偏了偏頭,長發傾斜劃落側臉,眉心痣一現。見他瞳孔微縮,捏嗓念訣,幻出亙古悠遠的曲意腔調,變出一身水墨狀的彩衣戲服:


    「是你,害死了那良家女。又是你,奪去了池釵花的性命!」


    聲音是鍾樓裏振動的鶴鳴,刺破了雨絲,傳到黑牙耳中。


    黑牙聽到不哭也不鬧了,就癡愣愣地抬頭,目見黑夜像濃在一起的醬料,堵住了他的眼睛。


    「不是我,不是我,是妖怪殺的,不是我……怎麽可能是我!」


    斐守歲見狀繼續做著手勢,捏嗓唱道:「就是你害死了池釵花,你偷搬她未有安息的軀殼,竟然還想抵賴!」


    黑牙突然抽搐起來,說得斷斷續續。


    「不是我……絕對不是我……」


    斐守歲冷然看著,他扮演著戲中手拿一對長劍的審判使者,唯有威嚴。


    「就是你,還敢抵賴!」


    被長劍所指的黑牙突然止住了喘息,他的眼前明明隻有風雨,卻仿佛看到了什麽,歉意溢滿了那雙蒼老的眼眶。


    「啊!是我……對!是我。這一切都是我見色起意,是我的錯。錯的一直是我。」


    那最後的「我」字落得極輕。


    黑牙說完,絕望地低垂下腦袋。斐守歲正要再乘勝追擊,黑牙卻突然抱腹蜷縮,那兩排牙齒打戰,舌根死死抵住吼間。


    斐守歲不語。


    看著黑牙以這樣古怪的姿勢咽下最後一口氣,口吐白沫,翻白眼而亡。


    「……」嘖。


    對這般的結局,斐守歲並不滿意。


    大雨和陰暗裏,氣氛格外潮濕。


    這會兒見不到什麽月亮,隻有無盡的黑,和無處說的故事一點點化開濃墨。


    看著黑牙沒了生氣的軀殼。斐守歲無奈,他拿出畫筆,等候黑牙的靈魂抽離軀殼,卻遲遲沒有等到。他就像審判罪孽的官老爺,而堂下並沒有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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